第一天 初恋
故事之七
不同政见者的妻子佳丽娜讲的是她这位“简。爱”式的人物在一次给朋友帮忙的机会中,在苏联政治劳改营里找到了幸福——当然,她自己并不是那里的囚犯。
你们肯定听说过持不同政见者。我丈夫就是其中一个。他也是我的第一个恋人。
大家能看出来,我长得不漂亮,不是那种让男人着魔的女人。我很瘦,戴副眼镜,很不起眼……我到了20岁还没被男人吻过呢,我自己也不大想这方面的事。我酷爱戏剧和诗歌,那时是国家艺术学院建筑分院的学生。当然我有朋友,还不少呢。其中一位是很要好的中学同学,叫柳德米拉。上了大学后虽不常见,可一见面就聊个没完,甚至能聊个通宵。
我们的友谊在中学时代就开始了,因为我们都喜爱诗歌。
那时大家都迷上了叶塞宁的诗,后来又迷上了一阵阿萨多夫,而我们俩已经在啃茨维塔耶娃和曼杰利什塔姆的作品。此外,不知什么原因我俩都读吉卜林的作品,还把其中最喜欢的一首小诗谱了曲子一起唱:我从没见过美洲虎,也没见过犰狳——在它的甲胄里伸曲,我大概不会看到,除非我去里约热内卢才会见到这些奇兽——滚落吧——滚落到里约热内卢——真的滚落到里约热内卢。
啊,我真想滚落到里约热内卢趁我还不老的时候。
上了大学后的一天,我去看望柳德米拉。
她正在包包裹,还一边兴高采烈地唱着我们编的歌,不过歌词却有所改动:我从没见过英雄们大胆发表意见,直到他们被关进监牢,我大概不会看到,除非我去古拉格才会见到这些英豪——滚落——滚落到古拉格——真的滚落到古拉格。
啊,我真想滚落到古拉格趁我还不老的时候。
在我接着讲下去之前,咱们先约法三章:我讲的这一切你们就当没听见,以后在任何场合都不要提起。尽管我不会透露太多,也不用真实姓名,但还是提醒你们几句为好。这些话尤其是说给你听的,瓦伦蒂娜。不管怎么说,我并没掌握任何国家机密,所以作为党的干部,你的良心不必不安。大家都同意吧?那我就接着讲。
我便开始怀疑我的好朋友是不是跟持不同政见者有什么联系。有时从她那里能听到一些报纸上见不到的消息;有时对那些人人都在谈论却没有人明白的书籍,她能做出解释。她总是很公开地亮出自己的观点。
有一天我去找她,发现她泪流满面地坐在那里,桌子上摆满了不易搞到的紧俏食品:熏肠,速溶咖啡,贴着外国商标的罐头食品,还有一罐鱼子酱。
“老天,你这是怎么啦,柳德米拉,”我问她,“对着一桌子好吃的你还哭?这太不合情理了。”
柳德米拉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说:“佳尔卡,真是老天有眼,派你来助我。听我告诉你。你知道那次班机事件吧?”
“知道,你给我讲过。”
“这三年来我一直在探望一个小伙子,他因为那次事件被判得不轻。”
“到哪儿探望?”
“哪儿?弗拉基米尔的中央政治犯监狱。我的身份是他的未婚妻。他没有亲人,也没有结婚。我一直在申请和他结婚,可还没批下来。现在他又被送到劳改营。到了探监的日子了,可我脱不开身。我母亲病得很厉害——昨天刚住院,准备动手术呢。没人能替我去看他,他们也不会放别人进去的,因为他的档案里只注明我一个人。你我长得很像——你可以冒充我去看他。”
开始我真吃了一惊。我非常害怕,这很自然:到政治犯集中营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可看到柳德米拉哭得如此伤心,为他感到如此难过,我便有些动心了。她拿出他的信来给我看,每封信里都是对她的感激之辞,都洋溢着热情;这一切都深深地打动了我,使我的同情之心油然而生。我想象着他在那里焦急地盼着、等着,却空等一唱—柳德米拉和我长得确实很相似——小时候人们都说我们是姐妹俩。况且这个想法多么富有浪漫色彩。于是我决定去一趟。
柳德米拉高兴地使劲亲我,差点把我吃了。她又告诉我应该怎么做,路怎么走,找谁,怎么说等等——还有一些不便在此透露的细节。
在去那个被上帝所遗忘的莫德维亚的路上,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大包小包的食品几乎把胳膊压断,至于交通——只好赶上什么就坐什么。一切都是那么陌生。没有柳德米拉在身旁,恐惧渐渐占了上风。
到了集中营后我愈加害怕:简直就像描写德国法西斯的电影中的镜头。瓦伦蒂娜,请你不要发表议论好不好。集中营就是集中营,不论大门口是挂着五星还是……字,对于里面的人来说都同样恐怖。也请你不要忘记那个地方曾经关押过多少你们的党员同志。不,这不是从索尔仁尼琴的作品里看到的,虽然我读过他的书。这是我们的赫鲁晓夫从上面向人民大众公布的消息。好了,我们讲的是初恋,不谈那些。
他们让我填了几张表,然后领着抖得半死的我穿过一条走廊,来到会见室。屋内有一张很长的桌子,桌子的两边放着椅子。他们让我坐下等着。屋里就剩我一个人时,我抖成了一团。一会儿,要是我的“未婚夫”被带进来后,我该怎样做呢?我知道他的名字,也见过他被捕前的照片,大概能够认出他来。可我该怎么跟他打招呼,才会使他立刻明白我是替柳德米拉来看望他的呢?要是他说:“她不是我的未婚妻,我不认识她”可怎么办呀?也许他们带进来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那可怎么办呢?这屋里也可能同时安排了其他人见面,我要是认错了人,把别人的兄弟或丈夫当成了我的未婚夫,那又怎么办呢?除此之外,我该怎样跟他打招呼呢?
是简单地问候,还是过去吻吻他?这些问题搅得我头昏脑涨,出了一身冷汗。心里嘀咕着:我肯定会露出马脚来,然后也被送进去,因为用了柳德米拉的证件,最后连她也得被抓进来,至少得关她十年。这时,我看见卫兵带进来一名身穿囚服的高个儿小伙子,我立即冲了过去,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喊道:“斯拉瓦,亲爱的。亲爱的。”又吻起他来。同时还小声告诉他:“我是替柳德米拉来看你的……”他也拥抱了我一下,看了看我,眨一眨眼。之后他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开始亲我——我几乎快晕过去了。他一边亲我,一边低声说:“告诉柳德米拉,盖克在医院里病得很重。他需要动手术,可他们只给他吃止痛片。我们为他的性命而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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