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搜地窖李氏尽节 升大堂怀义拷供
却说怀义见狄公说了一番言语,吓得浑身乱抖,乃道:“僧人奉旨命在此主持,何得谓之钦犯?王毓书媳妇是谁骗来?大人何能听一面之词,以为信谳。”武三思在旁道:“大人且待相验之后,再为审讯。此时未分皂白,也不能命御赐僧人便尔下跪。”狄公道:“不然。王毓书也是个进士,断无不顾羞耻捏控于他人之理。以命案看来,在他寺前,无论他是谋与否,杀人之时未有不呼救之理。他既为寺中主持,为何闻声不救?照此论来,也不能置身事外。而况王毓书所控,又是被告,临案质讯也须下跪。本院又是奉旨的钦差,他虽是敕赐的主持,乃敕赐他在这寺中修行,非敕赐他在此犯法。若以‘敕赐’两字,便为护符,难道他杀人也不治罪么?可知王毓书之事,阖境皆知,若不严审明白,设若激成民变,大人可担当得住?”这番话把武三思说得不敢开口。狄公又向怀义大喝道:“汝这奸僧所作所为,本院久经知悉。今日奉旨前来,还想恃宠不跪么?若再有违,本院便将万岁牌请来,用刑处治。”怀义见此时武三思已为他抢白得口不能言,只得双膝跪下。狄公道:“汝犯何罪,谅也难逃,且将大概说来。这两口尸骸,是谁家妇女?为何因奸不从,将他杀死。”怀义忙道:“这事僧人实是冤屈。若谓我见死不救,这个寺院不下有二三十进房屋,山门口之事,里面焉能听见?此事显是看山门的僧人净慧所为。自从僧人奉旨主持,便命他在山门前看守,平日挟仇怀恨,已非一朝一夕。近闻他奸骗妇女,在山门前胡行,僧人恐所闻不确,每日晚间方自去探访。谁知昨夜三更,便闹出此事。只求大人将他传来,问明此事。”狄公道:“汝既知有此事,为何不早为奏明,将他驱逐出寺。可见是汝朋比为奸,事前同谋,事后推卸在他身上。本院且待相验之后,再向汝询问。”说着起身与三思同出了山门。
早见钟役书差在那里伺候,当时升了公座,仵作如法验毕,唱报是刀伤身死,填明尸格。复又进入庙中,狄公命将净慧带来。净慧到了庙前,早已跪了下去。狄公喝道:“汝这狗秃,圣上命汝看守山门,乃是慎重出入之意,汝何故挟仇怀恨,胆大妄为,做出这不法之事。此两人是谁家妇女,因何起意将他害杀?”净慧本受了乔泰的意旨,乃道:“大人明见。僧人自从入庙,皆是小心谨慎,从不敢越礼而行。昨日三鼓时分,山门尚未关闭,当时出去小解,忽见有此死尸,明是仇人所为,求大人明察。”狄公当时怒道:“汝这狗秃,还说不关己事,为何半夜三更尚不关门?此言便有破绽,还不从实招来。”净慧道:“这事仍不关我事,求大人追问怀义。”狄公道:“怀义,你听见么?庵观寺院乃洁静地方,理合下昼将山门关闭,何故夜静更深,听其出入?”怀义听了此言,深恐净慧说出真情,连忙道:“净师父你不可混说。现在狄大人同武皇亲同在此间,乃是奉旨而来,你可知道么?你管的山门不自关闭,为何推在我身上?”狄公知他递话与他,说武三思由宫中出来,叫他先行任过的道理,连忙喝道:“净慧,你是招与不招?若再不说,本院定用严刑。”净慧道:“大人明鉴。这事虽僧人尽知,却不敢自行说出,所有的缘故,全在前面厅口,请大人追查便知。”狄公听了此言,向着武三思道:“本院还不知他有许多暗室,既然净慧如此说法,且同大人前去查明。”说着便命马荣、乔泰并众差役一齐前去。此时武三思心下着急,乃道:“里面是圣上进香之所,若不奏明,何能擅自入内?这事还望大人三思。”狄公冷笑道:“贵皇亲不言,下官岂不知道。可知历来寺院,皆有驾临之地,设若他在内谋为不轨,不去追查,何能水落石出?此事本院情甘任罪,此时不查,尚待何时?”武三思道:“既然大人立意要行,也不能凭净慧一面之词扰乱禁地。设若无什么破绽,那时如何?”狄公道:“既皇亲如此认真,先命净慧具了甘结,再行追究。”
当时书差将结写好,命净慧书押已毕,随即穿过大殿,由月洞门抽铃进去。净慧本是寺内的僧人,岂不知道他暗室?况平时为怀义挟制,正是怀恨万分,此时难得有此干系,拼作性命不要,与他作这对头。当时将月洞门抽开,怀义已吓得魂不附体,心下想道:“若能他陷入坑内,送了性命,那时死无对证,武后也不能将我治死。”谁知马荣早已知道这暗门,先命净慧进去,自己与众人站在竹林里面。只见净慧将门槛一碰,铃声响亮,早将两扇石门开下。向外面喊道:“皇亲大人,此便是怀义不法的所在,现在李氏还在里面痛哭呢。”狄公凝神,果然一派哭声,隐隐由地窖内送出。随向武三思道:“贵皇亲曾听见么?若因禁地不来,岂不令妇女冤沉海底。”武三思直急得无言可答。只见狄公向怀义怒道:“你这贼秃,竟敢如此不法。且引我等入内,究竟里面有多少暗室,骗人家多少妇女?”怀义欲想不去,早被马荣揪着左手,向前拖来,此时身不由己,只得同马荣在前引路,由坡台而下。
狄公入了地窖,但见下面如房屋一般,也是一间一间地排列在四面。所有陈设物件,无不精美。狄公道:“清静道场变作个污秽世界了。李氏现在哪间房内,还不为我指出。”怀义到了此时,也是无可隐瞒,只得指着第二间屋内说道:“这便是他的所在。”当时狄公命马荣同净慧将门开了,果见里面一个极美的女子,年约二十以外,真乃是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见有男子进来,当时骂道:“你这混帐种子,又前来何事?我终久拼作一死,与怀义这贼秃到阎罗殿前算帐。”马荣道:“娘子你错认人了,我等奉狄大人之命,前来追查这事。只因王毓书在巡抚衙门控告说,怀义假传圣旨,骗奸娘子,因此狄大人奏明圣上,前来查办。此时钦差在此,赶快随我出来。”李氏听了此言,真是喜出望外,忙道:“狄青天来了么?今日我死得清白了。”说着放声大哭,走出房来。抬头见两位顶冠束带的大臣,也不知谁是狄公,随即倒身下拜道:“小妇人王李氏,为怀义这奸僧假传圣旨,骗我爹爹命阎家入庙烧香,将奴家骗入此间,强行苦逼。虽然抗拒,未得成奸,小妇人遭此羞辱,也无颜回去见父母翁姑。今日大人前来,正奴家清白之日,一死不足借,留得好名声。”说罢,对定那根铁柱子拼命地碰去。早把狄公吃了一惊,赶命马荣前去救护,谁知又是一下,脑浆迸裂,一命呜呼。把个武三思同怀义直吓得浑身抖战。狄公也是叹息不已,向着武三思道:“此是贵皇亲亲目所睹,切勿以人命为儿戏。”当时命差役将怀义锁起,然后各处又查了一番。所有那里举重、顽仆以及四个大盗,早由地道内逃走个干净。
狄公查了一会,明知前去还有房屋,因碍于武后的国体,不便深追。正要出来,忽见坡台下许多鲜血,随向怀义喝道:“汝这没王法的秃贼,奸盗邪淫,杀人放火,这八字皆为你做尽了。现有形迹在此,还想哪里抵赖?人是汝所杀,首级弃在何处?”怀义急道:“此事僧人实系不知,现已自知犯法,但求大人开一线之恩,俯念敕赐的寺院,免予深追。僧人从此改过,决不再犯。”狄公那里容他置辩,随命人先将怀义同净慧一齐带回衙署,自己与武三思回转城来。所有寺内僧众全行驱入偏殿,将月洞门各处发封。
到了辕门,先传巡捕将王毓书带来,向他说道:“汝所控的原告,本院现已带来,定然依刑严办便了,但是汝媳妇节烈可嘉,自裁而死。汝且赶速回去,自行收殓,明日午堂前来听审。”王毓书听了此言,不禁放声大哭道:“可怜我媳妇,硬为这奸僧逼死,若非青天追究水落石出,岂不冤沉海底。”当时叩头不止,起身退出。此时王家庄早已得信,毓书的儿子已在辕门等候,父子抱头大哭。当时回家备了棺木,连夜又来辕请起标封,次日一早,大殡已毕,抬回庄上不表。
且说狄公将武三思困在衙门,当时命人摆了酒饭,与武三思吃毕,然后说道:“下官既将怀义带回,又是彰明实据之事,非得先审一堂,问实口供,明日奏明圣上不可。”武三思此时恨不能立刻出衙,好往宫中送信,无奈被他圈住,不得脱身,心下甚是着急。现又见他要审,格外着忙道:“大人虽是为民伸冤,可知他乃御赐的主持,若过于认真,恐圣上面上稍有关碍,还望大人三思。”狄公道:“有圣明之君,始有刚正之臣。下官今日追究此事,正是为国家驱除奸恶,贵皇亲所言也只看了一面。”当时命人在大堂伺候。顷刻间,书差皂役排立两班。狄公犹恐怀义刁滑,当时又将万岁牌位供在大堂,然后升堂公座,传命将净慧带来。两边威武一声,早将净慧带至堂上。狄公问道:“汝且将怀义的事,悉数供来,好在这堂上对质。”净慧道:“僧人本在这寺内主持,自从看这山门,凡里面的细情虽不知悉,至他奸淫妇女,却日有所闻。久已思想前来控告,终因他势力浩大,若是不准,反送了自己的性命。现在大人既究出这根底,其余之事已自包罗在内。唯山门前这两口尸骸,没有事主,求大人将怀义带来,交出人头,好收棺掩埋。如此惨暴寺前,实于佛地有碍。”狄公听罢,明知他隐藏武后的事件,不敢直说,当时也不过问,但提出怀义对质。巡捕答应一声,将奸僧带到。狄公喝道:“汝这秃厮,胆敢在寺内立而不跪。若非本院寻出这暗室,随后更是目无王法了。现在当今牌位供奉于此,汝且跪下从实供来,究竟那两颗首级,藏置何处?”怀义道:“这事僧人实不知情,总求大人开恩,追问净慧。昨夜是他开门小解,叫喊起来,方才知道。当时便没有人头了,这是他亲口所说。”净慧道:“昨夜你们哄闹出来,我方才开门而去。彼时你等众人怎么说杀人了,人头滚到地窖去了。安知你们不将人杀过,故意哄闹出来。不然为何说人头呢?”狄公听罢,将惊堂一拍,喝道:“你这秃囚,至此还敢抵赖。可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汝是个僧人。难道本院不能用刑审问?左右,先将他重打六十,然后再问他口供。”你道狄公是命马荣将王道婆杀死,除了兴隆庵之患,为何反有意在怀义身上拷问,岂不是狄公冤人么?殊不知,狄公除恶正是务尽的意思。若不将道婆杀死,虽然搜寻出这事,王道婆定要出入宫门,暗通消息,将怀义救了出去。而且兴隆庵又是武则天出家之所,若再如白马寺这样严办,于武后面上万下不去。因此暗中除了此恶,随后再办好三十四房的尼姑。现在令怀义招供,也是恐武后敕罪,故意将此事推在他身上,好今武后转不过口来。有这几件道理,所以命人拷打。不知怀义肯招与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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