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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威的森林(ノルウェイの森)

作者:村上春樹   发表时间:2024-11-15 01:24

第六章


  “真有点像古代史似的。”直子说,“昨天真对不起,精神又有点激动。你特意跑来的,都怪我。”
  “不要紧的。我想恐怕还是把各种情感发泄出去好些,你也罢,我也罢。所以,如果你想向谁发泄那些情感的话,那么就向我身上发泄好了。这样可以进一步加深理解。”
  “理解我又怎么着呢?”
  “噢,你不明白。”我说,“这不是怎么着的问题。世界上,有人喜欢查时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准备造一艘一米长的船。所以说,这世上有一两个要理解你的人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或许类似一种什么爱好?”直子好笑似的说。
  “说是趣味也未尝不可。一般而言,头脑精明的人称之为好意或爱情。你要是想称为爱好也是可以的。”
  “嗳,渡边君,”直子说,“你喜欢木月?”
  “当然。”我回答。
  “玲子呢?”
  “那人也极喜欢,好人呐!”
  “我说,你喜欢的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呢?”直子说,“我们这些人,可全都是哪里抽筋儿、发麻、游也游不好、眼看着往水下沉的人啊。不论我、木月还是玲子,没一个例外。你为什么喜欢不上更健全的人呢?”
  “因为我并不那样想。”我略一沉吟,这样答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你、木月和玲子有什么不正常。我觉得不正常的那帮家伙全都在神气活现地东奔西蹿。”
  “可我们是不正常啊。我心里明白。”直子说。
  我们默默走了一会。道路离开围栏,通到一片形状如同小湖一般圆圆的、四面围有树林的草地。
  “夜里我时不时地醒来,怕得不得了。”直子依偎着我的胳膊说,“万一就这样不正常下去,恢复不过来的话,岂不要老死在这里了--想到这里,我就心都凉透了。太残酷了!心里又难受,又冰冷。”
  我把手绕到她肩头,拢紧她。
  “觉得就像木月从黑暗处招手叫我过去似的。他嘴里说:喂,直子,咱俩可是分不开的哟!给他那么一说,我真不知怎么才好了。”
  “那种时候怎么办呢?”
  “嗯,渡边君,你可别觉得奇怪哟。”
  “好的。”我说。
  “让玲子抱我。”直子说,“叫醒玲子,钻进她被窝,求她紧紧抱住,还哭。她抚摸我身体,直到心里都热乎过来。这--不奇怪?”
  “不奇怪。只是想由我来代替玲子紧紧抱你。”
  “马上就抱,就在这。”直子说。
  我们坐在草地上的干草上,抱在一起。我们的身体完全隐没在草丛之中,除了天空和白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把直子慢慢放倒在草上,紧紧搂住她。直子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双手摸索着我的身子。我和直子接了一个深情的吻。
  “嗳,渡边君?”直子在我耳边说。
  “嗯?”
  “想和我睡?”
  “自然。”我说。
  “能等?”
  “当然能等。”
  “在那以前,我想再调理一下自己。恢复得好好的,成为一个符合你口味的人。能等到那时候?”
  “当然等的。”
  “现在变硬了?”
  “脚底板?”
  “傻瓜!”直子哧哧笑道。
  “要是你问的是冲动没有,那倒是的,还用问。”
  “嗯?不说那个‘还用问’好不好?”
  “好,不说。”我说。
  “那滋味,不好受?”
  “什么?”
  “冲动啊。”
  “不好受?”我反问。
  “就是,是不是……憋得不舒服。”
  “看怎么想。”
  “给你放出来好么?”
  “用手?”
  “嗯。”直子说,“老实说,刚才就一挺一挺弄得我怪痛的。”
  我移开一点身体:“这样可好些?”
  “谢谢。”
  “我说,直子?”
  “什么?”
  一觉醒来,已是周一早上7点。我匆匆洗把脸,刮了刮胡子,早饭也没吃就跑到管理主任房间,告诉他用两三天时间去登山。这以前我也往往一有空就出去做短途旅行,因此管理主任只“啊”了一声。我乘上拥挤的通勤电车赶到东京站,买了张去京都的新干线自由席票。而后飞快地跳上最快的“光”号列车,用热咖啡和三明治代替了早餐。大约过了一小时,我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快到11点时,电车抵达京都站。我按直子的指示,乘市营公共汽车到三条,步行到附近一个私营铁路的巴士终点站,问16号公共汽车从哪个站台几时发车。答说12时35分从对面第一个候车亭出发,抵达目的地要一个小时多一点。我在售票处买了车票,然后走入近处一家书店,买张地图,坐在候车亭凳子上查找“阿美寮”的准确位置。从地图上看,“阿美寮”委实位于深山老林之中。直子信上说:公共汽车需向北翻越几座山头,行到再也无法前行的地方后,掉头拐往市区。我下车的停车站往前几步远便是终点。停车站前有条登山道,步行二十几分钟便可到达“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既是深山,那里必定安静。
  上了大约二十名客人后,公共汽车当即出发,沿鸭川经京都市区向北驶去。越向北行,街景越是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闪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初秋的阳光,闪闪耀眼。不久,汽车钻入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司机紧握方向盘,忽左忽右地转动不止。我有点晕车,早晨喝的咖啡味儿还留在胃里。这时间里,拐角渐渐少了,正当松一口气时,汽车突然蹿入阴森森的杉树林中。杉树简直像原始林一般直耸云天,遮天蔽日,将万物笼罩在幽暗的阴影之中。窗口进来的风骤然变冷,湿气砭人肌肤。车沿着溪流在杉树林中行驶了很久很久,正当我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将永远埋葬在杉树林的时候,树林终于消失,我们来到四面环山的盆地样的地方。极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开去。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远处,一缕白烟袅袅腾起。随处可见的晾衣竿上挂着衣物。几只狗“汪汪”叫着。家家户户的门前,烧柴都一直堆到房檐,猫在上面睡午觉。如此农户人家在路两侧延续了好久,但人影却是一个未见。
  这样的光景重复出现几次之后,汽车驶入杉树林。穿过杉树林驶入村落,穿过村落又驶入杉树林。每次停在村落时,都有几人下车,上来的却一个也没有。从市区开出大约40分钟,汽车开上一座视野开阔的山顶。司机刹住车,告诉乘客要等五六分钟,想下车的不妨下车。乘客算我才四个人,便都下了车,伸懒腰、吸烟或眺望眼下伸展的京都市容。司机站着小便。一个把大大的绳捆纸箱弄进车箱的50岁上下的晒得黝黑的男子,问我是否爬山,我懒得罗嗦,便答说“是”。
  一会,一辆公共汽车从另一侧上来,停在我们车旁,司机跳下车。两个司机交谈了没几句,便钻进各自车里。乘客们也都返回座位。随即,两辆车开始往各自的方向前进。我马上明白了我们的车为什么在山顶等待另一辆车的理由:从山顶下行不远,道路突然变窄,根本错不过两辆大型客车。我们车错过了几辆轻型客货两用车和小汽车,每次都是由其中一方后退,把车身紧紧贴在拐角处凸出的地方。
  溪流沿岸排列的村落比刚才小得多,可供耕种的平地也不大。山势险峻,迎面逼来。只是狗多这点倒是村村相同,汽车一到,狗便竞相叫个不止。
  我下车的这个站,周围居然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家,又无田地。唯见站标孑然独立,一条小河流过,一个登山路口闪出。我把帆布包挎在肩头,沿着溪流往上爬山路。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杂木林连绵不断。顺着这徐缓的坡路走了大约15分钟,右边出现一条车辆似乎可勉强通过的岔路,路口立一块木牌,牌上写着:“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
  杂木林中的路面历历印着车轮碾过的痕迹。四下林中不时传来小鸟“扑棱扑棱”展翅的声响。那声响听起来格外清晰,仿佛被部分放大了似的。“砰”的一声,远方响起类似枪响的声音,但在这边听来声音又闷又低,像被好几张过滤纸过滤了一般。
  穿过杂木林,一堵白色石墙出现在眼前。虽说是石墙,充其量只有我个头般高,上面又没有栅栏或铁丝网,若是有意,可以随便翻墙而入。黑色大门倒是铁铸的,一派坚不可摧的势头,却大敞四开,门卫室里又无门卫的身影。门旁立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木牌:“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看来门卫室前几分钟还有人待过:烟灰缸里有三支烟头,茶杯里有没喝几口的茶,搁物架上有晶体管收音机,墙上挂钟“嚓嚓”响着干巴巴的声音,留下时间的轨迹。我在这里等了一会,等门卫返回。但看动静根本不像会有人来,便按了两三下旁边门铃样的东西。门内就是停车场,停着小型客车和大马力长途客车、深蓝色的“沃尔沃”牌小汽车。场里足可以停三十辆,但停着的只有这三辆。
  两三分钟后,身穿藏蓝制服的门卫骑着黄色自行车从林中道赶来。这人60上下,高个头、秃顶。他把黄自行车往小屋墙上一靠,转向我:“呀,实在抱歉得很!”但那语调,似乎并不含有什么抱歉的意味。自行车挡泥板上用白漆写着“32”。我道过姓名,他抓起电话,重复两遍我的姓名。对方说了什么后,他答说“好,好,明白了”,旋即放下听筒。
  “请去主楼,找石田老师。”门卫说,“沿这条林中路一直往前,有个转盘式交叉路口。左数第二条——记住了么,走左数第二条路,不远就是一座旧建筑,从那里往右再穿过一片树林,有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楼,那就是主搂。一路都有指示牌,想必不至于走丢的。”
  我按他说的,拐进转盘式交叉路口的左数第二条路,尽头处果然有一座俨然往昔老式别墅的格调优雅的古式建筑。院子点缀着形状别致的石块和石雕灯笼等物,草木也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看来这地方以前可能是某人的别墅园地。由此右拐穿过树林,眼前出现一座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虽说是三层,但由于建在仿佛地面被掘开的凹陷处,并没特别给人以威严之感。建筑物造型简练,显得十分洁净。
  大厅在二楼。我上了几级楼梯,打开一扇大大的玻璃门闪身进去,见服务台里坐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年轻女郎。我告以自己的姓名,说门卫叫我见石田老师。她好看地一笑,指着大厅里的茶色沙发,低声叫我坐在那儿等一会,然后拨动电话。我放下肩上的帆布包,坐在软得几乎把人陷进去的沙发上,打量四周。大厅窗明几净,感觉舒适。有几盆赏叶植物,墙上挂着情趣健康的抽象画,地板擦得油光发亮。等候的时间里,我把目光转而落在脚上那双在地板映出影子的鞋上,凝视良久。
  这工夫,那位负责接待的女郎对我说了一次“一会就来”。我点点头。心想这地方真是静得出奇。四周没有任何声息,恍若午睡时间——人、动物,以及昆虫草木统统酣然大睡,好一个万倾俱寂的下午。
  但没过多久,传来胶底鞋轻柔的步履声,一位梳着短发——头发似乎相当硬挺——的中年女士出现了。她快步到我身旁落座,架起腿,同我握手。一边握一边反复观察我的手。
  “你没有、至少这几年没有摆弄过乐器吧?”这是她开口第一句话。
  “嗯。”我吃了一惊。
  “一看手就知道。”她笑着说。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性。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却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整个面部。她年纪在35岁往上,不仅给人的印象良好,还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她头发剪得相当草率,长短不一,到处都有几根头发卓尔不群地横冲直闯。前面的头发也参差不齐地搭在额头,但这发型对她却是恰到好处。白色半袖圆领衫外面罩一件蓝工作服,下身穿一条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裤,脚上一双网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乳房。嘴唇不时嘲弄人似的往旁边一扭,眼角皱纹微动不已。俨然一个多少看破红尘的、热情爽快而技艺娴熟的女木匠师傅。
  她略微收一下下颏,依旧扭着嘴角,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我真担心她马上从衣袋里掏出卷尺,动手测量我身体各个部位的尺寸。
  “可会一种乐器?”
  “不,不会的。”我回答。
  “遗憾呐,要是会一种该多有意思!”
  我说了声“是啊”。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张口闭口总离不开乐器。
  她从胸口衣袋里摸出七星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嗯——是渡边君吧?在你见直子之前,我想还是最好由我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所以首先,你我两人要这么谈一会。这里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如果事先一无所知,我想很可能不大不小地闹出洋相。嗳,你对这里的事还不怎么清楚吧?”
  “唔,几乎是零。”
  “那好,让我从头讲起……”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什么,双指一合打了个响,说,“哦,午饭吃了什么没有?肚子不饿?”
  “饿啦。”我说。
  “那跟我来。在食堂里边吃边说好了。开饭时间倒是过去了,不过现在就去或许还有吃的。”
  她领头,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纳二百多人,但现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边被屏风隔开。有点像是已不合时令的避暑疗养院。午餐食谱上有放鸡蛋面条的炖马铃薯、蔬菜色拉、果汁和面包。正如直子信上写的那样,蔬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盘中物一举扫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羡慕似的说。
  “实在好吃嘛!再说早上到现在还没正经吃过东西。”
  “要是不嫌弃,把我这份也吃掉,喏。我已经饱饱的了。吃么?”
  “不要的话,我就吃。”我说。
  “我么,胃小,只能装一点点。所以,饭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烟填补。”说着,又叼了一支七星烟,点上火,“对了,我叫玲子,大伙都这么叫。”
  她的炖马铃薯只动了一点点,我便夹来吃,面包也啃了——玲子饶有兴味地望着我这副模样。
  “你是直子的主治医生么?”我试着问她。
  “我是医生?”她显得很惊愕,猛地收紧眉头说,“我怎么会是医生呢?”
  “可是人家告诉我找石田老师呀!”
  “啊,是这样。呃,我么,在这里当教音乐的老师。所以也有人就叫我老师。其实我本人也是患者。在这里一待就是七年,平时教教大家音乐,帮忙做点事务性活计。结果就闹不清是职员还是病员了。我的事,直子没告诉你?”
  我摇摇头。
  “唔,”玲子说,“啊,也罢。直子和我住同一间寝室,就是所谓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话说,也经常说到你。”
  “说我什么来着?”我问。
  “对了对了,得先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玲子根本没理会我的问话,“首先第一点希望你理解的是,这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医院’。简单说来,这里不是治疗的地方,而是疗养的场所。当然,有几位医生,每天有一小时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测体温似的确认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医院那样进行所谓积极治疗。因此,这里没有铁栅栏,连门都是经常开着的。人们自觉自愿地进来,自觉自愿地出去。而且,能够进入这里的,仅限于适合这种疗养的人。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那些需要专门治疗的人,根据病情要去专科医院的。这些可听明白了?”
  “好像能明白。可是,这疗养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玲子吐了口烟,把剩下的果汁一口喝下:“这里的生活本身就是疗养。生活有规律,做体育运动,同外界隔离,安静,空气新鲜。我们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给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种公社差不多。只是这里收费相当高,这点又跟公社有所区别。”
  “高到什么程度呢?”
  “倒不是高得离谱,可也不便宜。瞧,多气派的设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职员多。就我来说,长久以来就待在这里,加之差不多顶半个工作人员用,住院费才实质上等于免除,倒还算是不错。嗳,不喝咖啡?”我说想喝。
  她于是熄掉烟,欠起身,去咖啡加热器那边接满两杯端来。她放进砂糖,用小勺搅拌着,蹙起眉头喝了一口。
  “这座疗养院,不是营利性企业。靠这笔不算特别高的住院费还维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个人捐赠的,建立了法人。以前这一带是那人的别墅,大约20年前。看见那幢老房子了吧?”
  我说看见了。“以前建筑物只有那一座,把患者集中在那里集体疗养来着。说起事情的原委么,是这样的:那人的儿子同样有精神病倾向,专科医生便劝其进行集体疗养。那位医生的理论是说,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大家互助互爱,同时从事体力劳动,医生也参加,提出建议,检查症状,从而使某种病得到彻底治疗。这里就是这样创办的,后来规模逐渐扩大,成了法人。农场也扩展了,5年前又建了这座主楼。”
  “治疗是有效果的喽?”
  “呃,当然不可能包治百病,治不好的人还是为数不少的。但另一方面,确实也有很多一度不行的人在这里康复出院。这里最大的好处在于大家互相帮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帮助。而其他地方则不是这样。遗憾的是,其他地方,医生始终是医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于医生,医生给患者以帮助。但这里却是互相帮助,互相引以为鉴。而且医生是我们的同伴,在旁边一发现我们需要什么,便赶紧过来帮忙。有时候我们也帮他们忙。因为在某种情况下我们是强过他们的。例如我就教一个医生弹钢琴,有个患者教护士学法语,就是这样。得我们这种病的人,有不少人学有专长。所以在这里我们都一律平等,不论患者还是工作人员,你也在内。你在这儿的时间里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帮助你,你也帮助我。”玲子和蔼地牵动脸上的皱纹,笑道,“你帮助直子,直子也帮助你。”
  “我怎么做才好呢,具体的?”
  “首先你要有帮助对方的愿望,同时也要有请别人帮助自己的心情。其次要诚实。花言巧语、文过饰非、弄虚作假都是要不得的。只这样就可以了。”
  “努力就是。”我说,“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待7年呢?听你这么多话,我不觉得里面有什么不正常的。”
  “这是白天,”她做出愁苦的样子,“到夜晚可就大变样了。一到夜晚,我就流着口水,在地板上团团打滚。”
  “真的?”我问。
  “骗你,怎么可能呢。”她边说边难以置信似的摇着头,“我已经恢复了,现在。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喜欢帮助各种各样的人也恢复健康。教音乐,种蔬菜,我喜欢这儿。大家都像朋友一样。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呢?我今年38,眼看40,和直子不一样。我从这里出去,也没有等待我的人,没有接收我的家,没有像样的工作,又几乎没有朋友。再说我来这里已经7年,世上的事,早就一无所知了。当然,有时也在图书室看看报。但这7年时间里我一步也没离过这里呀!就算现在出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也许会有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展开的。”我说,“试一试的价值总还是有的吧?”
  “这——或许。”说着,她把打火机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转动了半天,“可是,渡边君,我也有我的具体情况。要是愿意听,下次慢慢讲给你。”
  我点点头。
  “那么,直子好转了?”
  “嗯,我是这样看的。刚来的时候头脑相当没有条理,我们都不知所措,有些担心。但现在已安稳下来,讲话也比以前强多了,可以表达自己想要说的内容……可以说,确实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不过,那孩子真该更早些接受治疗。在她身上,从那个叫木月的男朋友死时就已开始出现症状。况且对这点家里人该看得出来,她本人也该知道。也有家庭背景……”
  “家庭背景?”我一惊,反问道。
  “哎哟,你还不知道?”玲子比我还要吃惊。
  我默默点头。
  “那么直接问直子好了,还是那样好些。那孩子会老实告诉你一切的,她有这个心思。”玲子又拿小勺搅拌咖啡,啜了一口,“此外,这里有条规定,我想还是一开始就挑明为好,就是禁止你同直子两人单独在一起。这是守则,外面的人同会面对象不能独处。因此,经常有监察员——实际上就是我——不离左右。我也觉得难为情,只好请你忍耐一下,好吗?”
  “好的。”我笑道。
  “不过别有什么顾虑,两人尽管敞开说。别把我在旁边放在心上。你同直子之间的事,我全部晓得。”
  “全部?”
  “基本全部。”她说,“我们不是集体疗养么,所以我们差不多都晓得。再说我和直子两人是无话不谈的。这里没那么多秘密。”
  我边喝咖啡边注视玲子的脸。“老实说,我弄不明白,又不明白在东京时我对直子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正确。关于这点我一直在考虑,但现在也还是稀里糊涂。”
  “我也不明白呀,”玲子说,“直子也不明白。那是应由你们两个畅所欲言来判定的事。是吧?即使发生什么,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互相理解。至于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确,这以后再细想恐怕也未尝不可。”
  我点点头。
  “我想我们三人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你、直子和我——只要我们以诚相待,有互相帮助的愿望。三个人要是心往一处想,有时候可以创造奇迹。你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打算后天傍晚回东京。一来要打工,二来星期四有德语考试。”
  “可以的。那么就住在我们房间好了。这样既省钱,又能尽情畅谈。”
  “我们?指谁?”
  “我和直子的房间呀,这还用说。”玲子说,“房间是分开的。而且有个沙发床,保管你睡得香甜,放心就是。”
  “可是,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吗,男客住在女宿舍里?”
  “瞧你,你总不至于半夜1点来我们房间轮流戏弄一番吧?”
  “当然不至于,怎能那样!”
  “所以不就什么问题就没有了!就住在我们那里,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个够,这有多好!而且又没有隔阂,我还可以弹吉他给你们听。我正经有两手哩!”
  “不过真的不打扰吗?”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烟,嘴角猛地一撇,点上火,“这点,我们两人早都商量好了,还准备由两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质的。你还是老实地接受下来吧。”
  “当然求之不得。”我说。
  玲子蹩起眼角的皱纹,许久地盯着我的脸:“你这个人,说话方式还挺怪的。”她说,“是模仿《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那个男孩吧?”
  “从何谈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着烟笑了:“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在这里住了7年,来来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见过,我会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人的区别。你属于肯掏心的人。准确说来,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掏出又怎么样呢?”
  玲子仍然叼着烟,不无欣喜地在桌面上把两手攥在一起。“会康复的。”她说。烟灰落在桌上,她也没有顾及。
  我们走出主楼,翻过一座小山冈,从游泳池、网球场和篮球场旁边通过。网球场上,有两个男子在练习网球。一个瘦瘦的中年人,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两人球艺都不错,但在我看来,却俨然在玩一种与网球截然不同的什么游戏。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与其说是在打球,莫如说是对球的弹性感兴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们一边神情肃然地冥思苦索着什么,一边执著地往来击球。而且两人都汗流浃背。眼前的那个小伙子瞥见玲子,便停止打球,走过来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几句话。网球场旁边,一个手扶大型割草机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割着草坪。
  再往前走,便是树林。林中散布着十五六栋西洋风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离。几乎所有住宅门前,都立着门卫骑的那种黄色自行车。玲子告诉我,这里住的都是工作人员的家属。
  “即使不进城,需要的东西也能得到,这里一应俱全。”玲子边走边向我介绍,“食物嘛,刚才已经说了,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有养鸡场,鸡蛋手到擒来。有书有唱片有运动设施,也有类似自选商场的售货店,每个星期有理发师来。周末放电影。要买特殊东西可以委托进城的工作人员,西服之类可以通过广告目录订购。没什么不方便的。”
  “不能进城吗?”我问。
  “那是不行的。当然特殊情况除外,例如去看牙医等等,但原则上是不允许的。离开这里本身完全属于每个人的自由,可是一旦离就回不来这里了。这同过河拆桥是一回事。进城两三天后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吗?要是那样的话,这里不尽是出来进去的人了。”
  穿过树林,走上一面徐缓的斜坡。斜坡上不规则地排列着带有奇妙气氛的两层木房。若问奇妙在哪里,自是解释不好,总之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些建筑总有些奇妙。它类似我们从力图情调健康地描绘出非现实境界的画中时常得到的那种情感。我蓦地想到,如果沃尔特·狄斯尼以蒙克的画为基础创作动画片,说不定就是这副样子。每一座建筑物都呈同样的外形,都涂同样的颜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体,左右对称,门口很宽,窗口有好多个。建筑物相互之间的道路弯弯曲曲,活像汽车培训学校的教练路线。所有建筑物的前面都种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寥无人影,窗口都挡着窗帘。
  “这里称为C区,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们。这样的建筑物有十栋,每栋分四个单元,每单元住两个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现在倒是只住有三十二人。”
  “实在太静了!”我说。
  “这个时间谁也不在的。”玲子说,“我受特殊优待,现在才这样自由自在。一般人是都要按日程表活动的。有锻炼身体的,有整理院子的,有进行集体疗法的,有去外面采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现在干什么呢?大概是在换墙纸或重新涂漆吧,记不确切了。这样的活动一般要进行到5点左右。”
  她迈进标有C——7编号的楼,爬上尽头的楼梯,打开右侧的门。门没有上锁。玲子领我在房里转了一圈。有四个房间:客厅、卧室、厨房、盥洗室,简洁明快,给人的感觉不错。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不谐调的家具,但并不给人以凄清之感。在房间里一待,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就像面对直子时那样感到身心舒展、轻松愉快。客厅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茶几,另有一把摇椅。厨房里有餐桌。一桌一几都放有大烟灰缸。卧室里有两张床、两张书桌和两个床头柜,带盥洗室。床上的枕旁有个小矮桌和读书灯,一册小开本的书兀自伏在上面。厨房里放着一套小型微波炉和电冰箱,可做简单的饭菜。
  “浴槽没有,只是淋浴,不过还算可以吧?”玲子说,“澡堂和洗涤设备是公用的。”
  “可以得过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户。”
  “你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才这样说。”玲子捶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坐在我旁边,“这里的冬天又漫长又难熬,四下看去,到处是雪、雪、雪。阴冷阴冷的,把心都冷透了。一到冬天我们每天都要扫雪。在那个季节,我们就把房间弄得暖和和的,听音乐、聊天、打毛线。所以,要是没这么大的空间,就会憋得透不过气来,很难受。你如果冬天来就知道那番滋味了。”
  玲子仿佛想起了漫长的冬日,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两手在膝头搓着。
  “把它放倒给你当床好了,”她“嘣嘣”地敲着两人坐的沙发说,“我们在卧室睡,你在这儿睡,可以吧?”
  “我没意见。”
  “那,就这样定了。”玲子说,“我们大约5点钟回来,我和直子都还有事要做。你得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不要紧吧?”
  “不要紧,反正可以学德语。”
  玲子离开后,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这岑寂之中。良久,我蓦地想起我同木月骑摩托车远游的情景。如此想来,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几年前的秋日来着?4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夹克的气味儿和那辆一路狂吼乱叫的125cc红色雅马哈。我们一直跑到很远很远的海岸,傍晚才带着一身疲劳回来。其实也并没发生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却对那次远游记得一清二楚。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双手死死搂住木月的夹克,抬头望天,恍惚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被卷上天空似的。
  好半天时间里,我都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在这房间里一躺,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纷至沓来地浮上脑海。有的令人心神荡漾,有的则带有一丝凄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完全淹没在出乎意料的记忆泉水里(那确实如同岩缝中汩汩涌出的泉水),就连直子悄然推门进来我也丝毫没有察觉。突然睁眼时,直子已经站在那里了。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直子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也看着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编织的形象,但的确是活生生的直子。
  “睡着了?”她问我,声音非常低微。
  “没有。只是想点事情,”我坐起身,“身体可好?”
  “嗯,还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远景。“我马上就得走。本来不该到这儿来,挤一点时间跑来的,要马上回去才行。喏,我这发式好笑吧?”
  “哪里,非常可爱。”我说。
  她像女小学生一样剪着整齐利落的发型,一侧仍像以往那样用发卡一丝不乱地拢住。这发型实在与直子相得益彰。看去宛如中世纪木板画中经常出现的美少女。
  “我嫌麻烦,就请玲子剪掉了。你真觉得很可爱?”
  “半点不假。”
  “可我妈妈偏说不三不四。”直子说。她取下发卡,松开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发卡是蝴蝶形状的。
  “我,在三人一起见面前想单独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要不然会觉得不习惯,我这人笨得很。”
  “习惯一点了?”
  “一点点。”她说,又把手放在发卡上,“可现在没有时间。我,这就得过去了。”
  我点点头。
  “渡边君,谢谢你到这里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要是你觉得在这里是一种负担的话,只管直说。这个地方有点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里边还有根本不能习惯的人。果真那样觉得,就坦率地说出来,我决不会因此失望的。我们在这里都很诚实,无话不谈。”
  “我会说实话的。”我说。
  直子这回在沙发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搂住她的肩,她便把头搭在我肩上,鼻尖贴着我的脖颈。尔后一动不动,仿佛在确认我的体温。我顺势轻轻抱着她,胸口荡过一阵暖流。俄而,直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仍像进来时那样悄然开门离去。
  直子走出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久违了的直子的存在感当中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里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翩然飞舞。
  一觉醒来,手表已指向4点35分。天光的颜色有点变了,风声早已止息,云的形状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从帆布包里掏出毛巾擦把脸,换了件新衬衣。然后进厨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槽前眺望窗外。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对面楼的窗口。那个窗口的里面用细绳吊挂着几个剪纸艺术品。有鸟、云、牛、猫的剪影,剪得相当精巧,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见人影,阒无声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5点刚过,人们开始陆续返回“C区”。从厨房窗口望去,见三个女士从窗底下走过。三人都头戴帽子,不晓得什么模样和年龄。但从声音听来,都不像很年轻。她们拐个弯,不久便消失了。继而,同一方向又走来四个女士,同样拐弯不见了。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氛围。从客厅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峦的棱线。棱线上浮现着淡淡的夕晖,宛如镀上了一层光边。
  直子和玲子是5点半一同回来的。我同直子像刚见面似的按惯例寒暄了一番。直子显得有些羞赧。玲子目光落在我刚才看的书上,问看的什么书,我说是托马斯·曼的《魔山》。
  “怎么把这种书特意带到这地方来!”玲子嗔怪似的说。给她这么一说,我想可倒也是。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着。我告诉直子,敢死队突然失踪了,见最后一面那天他给了我一只萤火虫。直子十分遗憾地说:“真可惜啊,他怎么没了!本来还想多多听听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队,我便又讲了一遍。不用说,玲子也大笑起来。只要一提起敢死队,整个世界便充满和平、洋溢欢笑。
  6点时,我们三人去主楼食堂吃晚饭。我和直子要来炸鱼、蔬菜色拉和炖菜,还有米饭和酱汤。玲子则只要通心粉色拉和咖啡,之后便又吸烟。
  “上了年纪,身体就变得吃不进多少东西啦。”她解释般地说。
  食堂里,有二十个左右的人围着餐桌吃晚饭。我们吃饭时,几个人进来,几个人出去。除去年龄有所不同这点,食堂光景同寄宿院内的没什么两样。另一点与我那里食堂不同的是,每人讲话的音量都相差无几。既无大声喧哗,又无窃窃私语。既无人开怀大笑和惊叫,也没人扬手招呼。每一个人都用大体相同的音量悄然而谈。他们分成几个小组吃饭,每组三到五个人。一个人谈的时候,其他人就侧耳倾听,连连点头。这个人讲完后,其他人便接着讲了一会。讲的什么我自然弄不清楚,但他们的交谈使我想起白天看见的那个奇妙的打网球场面。我猜想,直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恐怕也是这样讲话。说来奇怪,一瞬间,一股夹杂着嫉妒的寂寥感掠过我的心头。
  我身后那张桌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俨然医生派头的头发稀疏的男子,正面对一个戴眼镜的神经质模样的小伙子和一个粟鼠脸形的中年女士,不厌其详地说明什么无重力状态下的胃液分泌情况。小伙子和中年女士或“啊”或“是吗”地回应着。但听了一会那讲话方式,我开始怀疑那没有几缕头发的白衣男子是否真是医生。
  食堂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我。没有人贼头贼脑地看我,甚至连我加人其中也无人觉察。仿佛我的加人对他们来说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头问我:“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啊?”
  “住两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现在的季节不错吧?不过,等到冬天你再来看看,漫山遍野银白一片,壮观得很咧!”他说。
  “直子说不定等不到下雪就出去了。”玲子对男子说。
  “啊,可冬天确实不错的哟!”他神情认真地重复道。于是我愈发弄不清他是否真是医生了。
  “大家都在谈什么呢?”我试着问铃子。她似乎不大明白我问话的用意。
  “谈什么?平常事啊。一天中遇到的事,看的书,明天的天气,不外乎这些。大概你总不至于以为会有人突如其来地站起大声宣布‘今天北极熊吞食星座所以明日有雨’吧?”
  “噢,当然我不是指这个。”我说,“我看大家说话都那么小声细气的,心里就不由纳闷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因为这里静,所以人们说起话来声音自然就放低下来。”直子把鱼刺整齐地堆在盘子的一端,用手帕擦擦嘴角,“再说也没有必要提高嗓门,既用不着说服谁,又没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怕也是。”我说。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静悄悄进食的时间里,我竟奇异地怀念起人们的嘈杂声来。那笑声、空洞无聊的叫声、哗众取宠的语声,都使我感到亲切。这以前我被那嘈杂声着实折磨得忍无可忍,可是一旦在这奇妙的静寂中吃起鱼来,心里却又总像是缺少踏实感。这食堂的气氛,类似特殊机械工具的展览会场:对某一特定领域怀有强烈兴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场所,交换惟独同行间才懂得的信息。
  饭后返回房间,直子和玲子说要去“C区”的公共澡堂,并说如果我只淋浴的话可用这里的盥洗室。我说也好。等她们走后,我便脱衣服淋浴,洗了头。然后一边用吹风机吹头发,一边抽出威尔·埃文斯的唱片放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它同直子生日那天我在她房间里放听几次的那张唱片是同一张。就是直子哭泣不止、我抱她睡觉的那个夜晚。事情不过发生在半年前,我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或许因为我对此不知反复考虑了多少次的缘故。由于考虑的次数太多了,对时间的感觉便被拉长,而变得异乎寻常。
  月光十分皎洁,我便关掉房间的灯,倒在沙发上听威尔·埃文斯的钢琴曲。窗口泻进的明月银辉,把东西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宛如涂了一层淡墨似的隐隐约约印在墙壁上。我从帆布包中取出装有白兰地的薄金属筒,倒进嘴里一口,缓缓咽下。一种温煦的感觉从喉头往胃慢慢下移,继而又从胃向身体的各个角落扩散开来。我又喝了一口,然后把筒盖好,放回帆布包。月光似乎随着音乐摇曳不定。
  约摸过了20分钟,直子和玲子从澡堂回来。
  “从外面看,房间的灯全都熄了,黑黑的一团,吓了我一跳。”玲子说,“我以为你打点行装回东京去了呢!”
  “那怎么能。好久没看见过这么亮的月光,就把灯关了。”
  “不满好的吗,这样。”直子说,“嗳,玲子姐,上次停电时用的蜡烛好像还有?”
  “大概在厨房抽屉里吧。”
  直子去厨房拉开抽屉,拿来一枝粗大的白蜡烛。我点上火,在烟灰缸里滴下烛泪把它立起来。玲子对烛火点燃支烟。四周依旧一片寂然,在这寂然中我们三人围蜡烛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悄无声息的月影,飘忽不定的烛光,在洁白的墙壁上重叠交映,影影绰绰。我和直子坐在沙发上,玲子在摇椅上落座。
  “怎么样,不喝点葡萄酒?”玲子对我说。
  “这里喝酒也不要紧吗?”我不免愕然。
  “实际是不允许的。”玲子搔搔耳垂,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喝的是葡萄酒啤酒之类,而且又不过量的话。我托一个认识的职员买回来一点点。”
  “我俩常常把盏同欢咧!”直子调皮地说。
  “不错嘛。”我说。
  玲子从电冰箱里取出白葡萄酒,用螺旋栓拔出软木塞,拿来三只玻璃杯。葡萄酒香酣爽口,仿佛在内院贮藏了很久。唱片放完时,玲子从床下面掏出吉他,打开后不胜怜爱般地调了调弦,慢慢地弹起巴赫的赋格曲。虽然不少地方指法不甚娴熟,但感情充沛,疾缓有致,温馨亲昵,充溢着对于演奏本身的喜悦之情。
  “吉他是来这里后才开始弹的。房间里不是没有钢琴吗?所以就……纯属自学,加上手指对吉他还不适应,弹得很不成样子。不过我喜欢吉他,又小巧又简单……就好像一间温暖的小屋。”
  她又弹了一支巴赫的小品,是组曲中的一段。望着烛光,喝着葡萄酒,谛听着玲子弹的巴赫,不觉心神荡漾。弹罢巴赫,直子提议弹一支甲壳虫乐队的曲子。
  “现在是听众点播节目时间。”玲子眯缝起一只眼睛对我说,“直子来到后,我就日复一日地没完没了地弹甲壳虫,活活成了可怜的音乐奴隶。”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弹起《米歇尔》,弹得非常精彩。
  “好曲子!我,无比喜欢!”说完,玲子喝了一口葡萄酒,吸了口烟,“简直就像霏霏细雨轻轻洒在无边无际的茫茫草原。”
  接着,她弹了《寂寂无人》,弹了《茱丽娅》。有时边弹边闭目合眼地摇着头,然后又呷口酒吸口烟。
  “弹《挪威的森林》。”直子说。
  玲子从厨房拿出一个招手猫形的贮币盒,直子从钱包里找出一枚百元硬币,投了进去。
  “怎么回事,这?”我问。
  “我点弹《挪威的森林》时,往这里投一百元钱,这是规矩。”直子说,“因为我最喜欢这支曲,才特意这么做的,表示打心眼里喜欢。”
  “还能成为我的买烟钱。”
  玲子揉了好几下手指,开始弹《挪威的森林》。曲子注满了她的感情,而她又不为感情所驱使。于是我也从衣袋里拈出一枚百元硬币投进贮币盒。
  “谢谢。”玲子说着,莞尔一笑。
  “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说,“一个人孤单单的,又冷,里面又黑,又没一个人出来救我。所以,只要我不点,她是不会弹这支曲的。”
  “瞧你说的像电影《卡萨布兰卡》里似的。”玲子笑着说。
  之后,玲子弹了几支勃萨诺瓦舞曲。这时间里,我端详着直子。如她自己信上写的那样,显得比以前健康,晒黑了不少,由于锻炼和野外作业,体形紧绷绷的。那深邃澄澈的眸子和羞涩似的嗫嚅着的小嘴唇倒是和以前一样,但整个看来,她的娇美已开始带有成熟女性的风韵。往日她那娇美中时隐时现的某种锐气——如同使人为之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已经远远遁去,转而荡漾着一种给人以亲切抚慰之感的特有的娴静。我为这样的娇美而怦然心动。同时又感到有些惊愕:不过半年时间,一个女人居然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直子这富有新意的娇美确实一如往日或者更甚于往日,使我为之倾心痴迷。尽管如此,一想到她所失去的东西,我还是不无遗憾。那思春期中的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称之为独往独来、我行我素的潇洒,在她身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直子说想知道我的生活,我便讲了大学里的罢课学潮,讲了永泽的事。向直子提起永泽还是第一次,他那奇妙的人格、独特的思考方式、偏颇的道德观——对这些确切地加以说明是十分艰巨的任务,但直子还是大致理解了我最终想表达的意思。我隐瞒了和他去物色女孩的部分。只是说明我在寄宿院里唯一来往密切的人是这等天马行空式的人物。这时间里,玲子怀抱吉他,再次练习了一遍刚才那首赋格曲。她仍然不时地找间隙喝口酒,吸一下烟。
  “倒像个不可思议的人。”直子说。
  “是不可思议。”我说。
  “可你喜欢他?”
  “说不清楚。”我说,“大概说不上喜欢。他那人,不属于喜欢不喜欢的范畴,而且他本人所追求的也不是这个。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非常直率的人、不弄虚作假的人、极其清心寡欲的人。”
  “同那么大堆女人睡觉还算清心寡欲?你可真有意思。”直子笑道,“你说睡过多少个来着?”
  “八十个左右总还是有的吧。”我说,“不过,在他身上,睡的人数越多,每个行为所具有的含义就越模糊淡薄。我想这就是所谓他的追求目标。”
  “清心寡欲就指这个?”直子问。
  “就他而言。”
  直子开始思索我的话。良久,开口说:“那个人,脑袋要比我不正常得多。”
  “我也那样想。”我说,“不过,他是把自己身上的不正常因素全部系统化、理论化,头脑好使得很。把他领来这里试试,保准两天就出去。说什么这个也懂,那个也晓得,没一个不明白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才会在社会上受到尊敬。”
  “肯定是我脑袋不好。”直子说,“这里的情况还不大明白呢。就像连对我自己本身都还稀里糊涂一样。”
  “不是脑袋不好,是普通一般。我对我自己也有好多好多不明白的,普通人嘛!”
  直子把两脚放在沙发上,支起膝盖,将下颏搭在上边,说:“嗳,渡边君,我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普通人啊。生在普通家庭,长在普通家庭,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成绩,想普通的事情。”我说。
  “呃,你最喜欢的菲茨杰拉德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将自己说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对吧?那本书,我从你手里借来,看了一遍。”直子调皮似的说道。
  “的确,”我承认,“不过我不是有意给自己贴这么一张标签,是从内心里真这么认为的,真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你从我身上发现什么不普通的东西了?”
  “那还用说!”直子惊讶似的说,“你连这点还看不出来?难道你以为我喝醉了和谁都可以睡,所以才和你睡了不成?”
  “哪里,我当然没那么想。”我说。
  直子盯着自己的脚尖,一阵沉默。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顾喝葡萄酒。
  “渡边君,你和多少女的睡过?”直子突然想起似的,低声问道。
  “八九个。”我老实回答。
  玲子停止练习,吉他“嘣”一声掉在膝上。“你还不到20吧?到底过的怎么一种生活,你这是?”
  直子一言未发,用清澈的眸子盯住我。我向玲子说了我同第一个女孩睡觉后来又分手的过程。我说对那个女孩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接着又讲了被永泽拉去左一个右一个同女孩乱来的缘由。
  “不是我狡辩,我实在痛苦。”我对直子说,“每个星期都同你见面,同你交谈,可你心中有的只是木月。一想到这点我心里就痛苦得不行。所以才和不相识的女孩儿胡来的。”
  直子摇了几下头,扬起脸看着我的脸:“对了,那时候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同木月君睡觉么,还想知道?”
  “还是知道好吧。”我说。
  “我也那样想。”直子说,“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们以后还要活下去。”
  我点点头。玲子在反复练习一段乐曲的过门。
  “同木月君睡觉也未尝不可,”直子说着,取下蝶形发卡,放下头发,把发卡拿在手中摆弄着。“当然他也想和我睡来着,所以我俩不知尝试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于为什么不行,我却一点也弄不清,现在也弄不清。本来我那么爱木月,又没有把处女贞操什么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欢,我什么都心甘情愿地满足他。可就是不行。”
  直子撩起头发,卡上发卡。
  “一点也不湿润。”直子放低声音,“打不开,根本打不开。所以痛得很。又干又痛。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我们俩。但无论怎样就是不行。用什么弄湿了也还是痛。就这么着,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来安慰木月……明白么?”
  我默然点头。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刚才更大更亮了。
  “可能的话,我也不愿说这种事,渡边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这事永远埋在自己心底。但没有办法啊,不能不说。我自己也束手无策。可是跟你睡的时候,我湿润得很厉害,是吧?”
  “嗯。”我应道。
  “我,20岁生日那天晚上,一见到你就湿来着,一直想让你抱来着,想让你抱,给你脱光,被你抚摸,让你进去。这种欲望我还是第一次出现。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本来,本来我那么真心实意地爱着木月!”
  “就是说尽管你并不爱我?”
  “原谅我。”直子说,“不是我想伤你的心,但这点希望你理解:我和木月确确实实是特殊关系。我们从3岁开始就在一起玩。我们时常一块儿说这说那,互相知根知底,就这样一同长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真是妙极了。头一回来潮时我去他那里哇哇直哭。总之我俩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同别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
  她伸手去拿桌上的酒杯,但没拿稳,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葡萄酒洒在地毯上。我弯腰拾起酒杯,放回桌子。我问直子是不是想再喝一点,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体颤抖起来,开始啜泣。直子把身体弓成一团,双手捂脸,仍像上次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剧抽噎。玲子扔开吉他,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直子的背。当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时候,直子像婴孩似的一头扎在玲子胸口。
  “喂,渡边君,”玲子对我说,“抱歉,你到外边转20来分钟再回来好么?我想等一会她就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起身,把毛衣套在衬衫外面。
  “对不起。”我对玲子说。
  “别介意。这不怪你,别往心里去。你转回来,她就会完全镇静下来的。”说着,她朝我闭起一只眼睛。
  我踏着梦幻般奇异的月光下的小路,进人杂木林,信步走来走去。月光之下,各种声音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下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样,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瓮声瓮气的回声。身后时而响起低微而干涩的“咔嚓”声。林中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沉闷,仿佛夜行动物正在屏息敛气地等待我的离去。
  我穿过杂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身来,望着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间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从未开灯的窗口深处隐约闪动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静止不动地呆呆凝视着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地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30分钟后,我折身回去。走至楼门口,里面传来玲子弹吉他的声响。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敲了下门。走进房间,不见直子,玲子一个人坐在地毯上弹吉他。她指了指卧室的门,仿佛说直子在里边。随后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发上,叫我坐在旁边,并把瓶里剩的葡萄酒分倒在两个杯里。
  “她不要紧的。”玲子轻轻拍着我的膝头说,“独自躺上一会儿就会安静下来,别担心,只是心情有点激动。嗯,我们两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好的。”我说。
  我和玲子沿着街灯下的路面缓缓移动脚步,走到网球场和篮球场那里时,在长凳上坐下。她从长凳底下取出橙色的篮球,捧在手中团团转动。稍顷,问我会不会打网球,我说会倒是会,只是非常差劲儿。
  “篮球呢?”
  “也不怎么拿手。”
  “那么,你拿手的到底是什么呢?”玲子堆起眼角皱纹笑着问,“除了同女孩子睡觉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么拿手。”我有点不悦。
  “别生气,开个玩笑。嗳,到底怎样?什么东西拿手?”
  “没有称得上拿手的啊。喜欢的倒是有。”
  “喜欢什么?”
  “徒步旅行、游泳、看书。”
  “喜欢一个人做事啰?”
  “嗯--或许。”我说,“以前我就对同别人配合的活动提不起兴致。那类活动,无论哪样我都沉不下心,觉得怎么都无所谓。”
  “那么冬天来这儿好了。冬天我们搞越野滑雪,你保准会喜欢上的。在大雪里边扑腾扑腾一走一整天,弄得浑身是汗。”玲子说道,然后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灯下检查乐器似的定定细看。
  “直子经常那样吧?”我问。
  “是啊,不时地,”玲子这回看着我的左手说,“不时出现那种情况,亢奋、哭泣。不过不要紧,这样还好,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团,在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我刚才没什么失言吧?”
  “根本没有。不要紧,就算有什么失言也用不着担心,只管照实直说,那样再好不过。即使那样互相有所伤害,或者像刚才那样一时使对方情绪激动,长远看来也还是那样做最好。如果你诚心诚意地想使直子康复,就那样做好了。你刚来时我就向你说过,不是想帮助那孩子,而是想通过使她恢复而同时恢复自己自身,这就是这里的医疗方式。所以就是说,在这里你必须推心置腹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话都不能和盘托出么?”
  “是啊。”我说。
  “我在这里待了7年,亲眼看见很多人进来出去。”玲子说,“也许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凭直觉就能看出这个人是能好还是不能好。但对于直子,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孩子到底将怎么样呢,我实在把握不住。也许下个月就能出院,也许年复一年地在这里长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对你提不出什么建议。提也只能是极为泛泛的,例如要诚实啦要互相帮助啦,等等。”
  “为什么偏偏对直子看不出来呢?”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那孩子的缘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掺杂太多啦。我说,我喜欢那孩子,真的。另外与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挺复杂的,就像一团找不着头绪的乱麻,关键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来。而清理,一来可能花很多时间,二来说不定会因某种偶然原因突然前功尽弃。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篮球捧在手里,团团转动一会,“砰”一声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又一个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错综复杂,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地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试试看。”我说。
  “也许花时间,也许花时间还不能全好。这点你可想过?”
  我点点头。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边拍球一边说,“尤其对你这样年龄的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复,而且又没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证。你能办到?你爱直子爱到那个程度?”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讳,“甚至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大清楚,当然意义上与直子不同。但是,我准备竭尽全力。如若不然,我对自己都将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同直子必须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别无共渡难关的途径。”
  “还同路上随便碰见的女孩睡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我说,“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该一直通过手淫等待下去不成?对我本身都没办法处置,这样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轻拍一下我的膝部,说:“听我说,我并不是说你同女孩子睡觉有什么不妥。如果你觉得那样可以,也无所谓。因为那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决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损自己。懂吗?那是最得不偿失的。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这可是千真万确。所以,要慎重地考虑。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么也要珍惜自己。”
  我说想想看。
  “我也有20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说,“信吗?”
  “信,当然信。”
  “打心眼里信?”
  “打心眼里。”我笑着说。
  “虽说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满可爱的咧,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皱纹。”
  我说我非常喜欢那皱纹,她说谢谢。
  “不过,往后你可不要对女人夸她的皱纹有魅力。虽然我给你这么一说倒是高兴的……”
  “一定注意。”我说。
  她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从该装月票那栏里拈出张照片给我看。是个十来岁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脚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着。
  “长得很漂亮吧?我女儿。”玲子说,“今年初寄来的。现在,怕是小学四年级了。”
  “笑的样子很像。”说着,把照片还给她。她把钱包揣回裤袋,轻声抽了一下鼻子,叼烟点燃火:
  “我年轻时,打算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来着。才能也还过得去,周围人也都那样认为,听的夸奖话可多得很哩。音乐会上拿过名次,音乐大学里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就去德国留学也大体定了。可以说,真是一帆风顺的青春时代。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即使不一帆风顺,周围人也都会设法使我一帆风顺。但出了一件怪事,整个世界在一天里就颠倒过来了。那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比较重要的音乐会,我为此练习了很长时间。不料小指突然不会动了,也不知为什么不会动的,反正一点也动不得了。于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热水浸,又是停练两三天,可还是毫不见效。我吓得脸都青了,跑到医院去。做了好多种检查,结果医生也莫名其妙。说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经也毫无问题,不该不会动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里也还是查不出确切起因,只说大概是音乐会前的疲劳造成的,建议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钢琴一段时间。”
  玲子深深吸了口烟吐出,歪了好几下头:
  “就这样,我决定到伊豆祖母那里静养一些时日。就是说,放弃音乐会,好好轻松一下,两周时间不接触钢琴,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就是不成。无论做什么,头脑里出现的尽是钢琴,除了钢琴别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小手指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动弹不得呢?果真那样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头脑里反复想的全是这些。其实也难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钢琴就是我的一切。我4岁开始练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还是琴,此外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过。怕弄坏手指,家务事一点没做过。也就因为钢琴弹得好,周围人都对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从如此长大的女孩手里夺走钢琴,还能剩下什么?这么着,‘砰’!头脑的发条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一片混乱、一团漆黑。”
  她把烟头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几下脖子:
  “于是,当钢琴演奏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了。住了两个月院才出来。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动了,便去音乐大学复学,总算毕了业。然而,一种东西已经消失了,一种像活力凝聚体那样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上永远消失了。医生也说我神经太衰弱了,不适宜当职业钢琴家,劝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家里收学生教课。可那多么叫人难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一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20年刚过就彻底报销了。你不认为这太残酷了?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宠,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家里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鸣奏曲。心里难过死了,动不动就哭一场,窝囊啊!才能比我明显差一大截的人在哪里的音乐会上获得了第二名,又在哪里的音乐厅里举行独奏会--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我就懊恼得眼泪流个不止。”
  “父母也对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触到脓肿似的。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还为自家女儿自豪来着,可如今却成了精神病院的归来者,婚事都很难谈拢。在一起生活,他们的这种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样真真切切,难受得不知怎样才好。而一出门,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我,吓得我门都不敢出。于是就又‘砰’的一声,发条飞了,线团乱了,一时天昏地暗,这是在我24岁的时候。当时我在疗养院住了七个月。不是这里,是围着很高的院墙,大门紧闭的地方。又脏又没有钢琴……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一心想离开那里,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七个月--长啊!就这样皱纹一条条爬了上来。”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识结婚了。他比我年纪小,在一家制造飞机的公司当工程师,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好人呐!话语虽然不多,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练习了半年钢琴后,突然问我能不能同他结婚。是一天练完琴喝茶时突如其来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们既没约会过,甚至连手都没握过。我吃了一惊,就说不能跟他结婚。我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怀有好感,但由于多种缘由不能同他结婚。他说他想听那缘由,我便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他。说自己曾因脑袋不正常住过两次院,连细节也一一讲了。我对他说导致那种情况的出现的是什么原因,以后也有可能反复。他说让他再想一下,我说尽可以慢慢考虑,万万仓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来的时候,还是说想结婚。于是我说:‘等我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一下。之后若你还是有想结婚的心情,那时两人再商淡一次。’”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周幽会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这一来,我不折不扣地喜欢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来。只要两人在一起,我心里就豁然开朗,各种恼人事一扫而光。虽说当不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仅这一点我就衷心地感谢他。三个月过后,他说还是想同我结婚。‘如果想和我睡觉是可以睡的。’我对他说,‘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觉,但因为我顶喜欢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同我结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结婚,势必就要连同我的麻烦事包揽过去,而这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这也不要紧吗?’”
  “他说不要紧。说他不是单单想同我睡觉,而是想同我结婚,同我共同承担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真这样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而一旦说出口就信守诺言,他就是这样的人。于是我说好吧,那就结婚吧。实际上也只能这样说。结婚大概是在那以后四个月。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断绝了关系。他家是四国乡下有些来历的家族,父母对我进行了彻底调查,知道我住过两次院,就反对这门婚事,吵了起来。反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我们连婚礼也没有举行。只去区政府办了结婚登记,到箱根住了两个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这么着,我直到结婚还是处女,到25岁。像是在说谎吧?”
  玲子喟叹一声,重新捧起篮球。
  “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问题不大,我当时想,”玲子说,“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至于旧病复发。知道吗,对我们这种病来说,最重要的是信赖感。一切交给这个人好了!每当我的情况稍有不妙,也就是发条刚一开始松动,他就会当即察觉,精心地不厌其烦地予以纠正--拧紧发条,解开线团--只要有这种信赖感,我的病一般是不会反复的。只要存在这种信赖感,那‘砰’的一声就不会发生。我是那么高兴,心想人生是多么美好啊!那感觉,就像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捞出来、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上一样。婚后两年有了孩子。从那以后一心扑在侍弄孩子上。自身的病什么的,也因此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早上起来,做家务,照料孩子,他回来时就让他吃饭……每天都是这样。但我感到幸福。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持续几年来着?持续到31岁。而后便又‘砰’的一声,断裂了!”
  玲子给烟点上火。风已经停了,烟直线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觉之间,空中已闪出无数的银星。
  “遇上什么了?”我问。
  “呃--”玲子说,“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简直就像一个圈套或一口陷阱似的在那里静等着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她抬起没夹烟的那只手,揉了下太阳穴。“对不起呀,光听我说了。本来你是来看直子的。”
  “真的想听。”我说,“可以的话,讲给我听听好么?”
  “孩子上幼儿园后,我又开始多少弹几下琴。”玲子接下去说,“不是为别人,是为我自己弹的。弹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当然,因有好长时间的空白,乐感很难恢复。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听从使唤。但我仍很高兴,毕竟又能弹钢琴了。每次一弹起来,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何等地热爱音乐,何等地渴求音乐。真是太美妙了,能为自己演奏。”
  “前边我已说过,我从4岁就开始弹钢琴,但想起来,却连一次都没为自己弹过。或者为通过考试,或者因为是课题曲,或者为使别人感动,弹来弹去为的就是这些。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种乐器。但在过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人就不能不为自己演奏,所谓音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在我从音乐尖子沦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岁之后,才总算悟出这个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抓紧干完家务,便动手弹自己心爱的曲子,一弹一两个钟头。这期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没有吧?”
  我点点头。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见时打声招呼那种关系的太太登门找我,说她有个女儿想跟我学钢琴,问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说法,那孩子从我家门前路过时经常听到我弹钢琴,感动得不得了。而且认得我,还很崇拜。孩子正在读初中二年级,这以前从师学过好几次,由于不止一个的原因总是进展不顺利,眼下没跟任何人学。
  “我拒绝了。我说一来我有好些年空白,二来若完全是初学者还另当别论,而从中途教一名已练过几年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况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时间。再说--当然这点我没向对方说出--动不动就换老师的孩子,谁接手都伤脑筋。可是那太太非让我见见她女儿,说哪怕只见一面也好。我见这人有点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绝,加上对只求见面也不好拒之门外,便说如果仅仅见一面倒也无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个人来了。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头发像刚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长长披落下来。十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刚做出来似的。刚见到她时,我半晌都忘了开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厅沙发上一坐,顿时满室生辉,判若别境。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缝起来才行。就是这么个女孩儿,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现了女孩那张脸: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这个那个,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括音乐方面的、学校里边的。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也一针见血,具有吸引对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大为自惭形秽,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的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
  她摇了几下头: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样聪明漂亮的话,我会成为一个更地道的更有作为的人。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要欺侮、蹂躏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她做什么让你难堪的事了?”
  “啊,让我按顺序说吧。那孩子是个病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不露出破绽,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就弥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对方根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会以为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会为鸡毛蒜皮的琐事大扯其谎,包括我在内。那孩子扯的谎话,半年时间我听得真可谓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尽管从根到梢全是谎话。傻瓜呀,纯粹是傻瓜!”
  “都说什么谎呢?”
  “无所不包。”玲子不无嘲讽意味地笑着说,“刚才说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患者的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则不同: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东西。在母亲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大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挤出眼泪,或解释或道歉,用那小鸟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
  “至于那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为她的牺牲者选择的,还是为寻求某种解脱选择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当然喽,事到如今知不知都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了,我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短暂的沉默。
  “她又把她母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说在我家门前路过时听到我的钢琴,大为感动。在外面遇到过我几次,很是崇拜。说的可是‘崇拜’哟。结果我脸都红了,怎么好让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崇拜呢!不过,我想她这也并非完全说谎。当然,我已年过三十,又没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种吸引那孩子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缺乏的一种什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发生兴趣。嗳,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哟!”
  “明白,我能明白。”我说。
  “她拿来了乐谱,问我可不可以弹几下试试。我说可以,请弹好了。她就弹了巴赫的创意曲。那个么,怎么说呢,弹得很有意思,或者说不可思议,总之不一般。当然,技术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进过专门学校,从师练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她自己的手法,一听就知没经过专业训练。如果在音乐学校的实践考试上这么弹的话,只消一声就会立遭淘汰。可她弹的还是值得一听。就是说,尽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涂,但剩下的百分之十还是发挥得相当可以。这也就是巴赫的创意曲。于是我对那孩子发生了极大兴趣,心想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世上弹巴赫弹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弹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没有。问题是那种演奏十之八九都没什么内容,干巴巴的空洞无物。可那孩子呢,虽然弹得并不高明,却多少有一种至少足以打动我的东西。因此我想:这孩子或许有教的价值也未可知。当然,现在把她重新训练成职业性的为时已晚,但培养成像当时的我--现在也如此--那样自弹自娱的快乐的钢琴手估计还是可能的。结果我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这女孩,不是默声不响地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种类型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孩子。怎样才能使人产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这一套她了然于心。包括怎样的演奏风格才能打动我,也都经过精心算计。并且将值得一听的那部分不知拼命练习过多少次,这完全想象得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纵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现在,我也还是认为那演奏相当不错。现在再让我听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样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谎等缺点。知道吗,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事。”
  玲子声音干涩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话头,沉默良久。
  “那么你收她做学生了?”我问。“是的。每周一次,周六上午,那孩子的学校周六休息。她一回也没缺过课,从不迟到,满理想的学生啊!练习也很专心。练完后,我们就吃蛋糕、聊天。”说到这里,玲子突然意识到似的看看表。“噢,我们差不多该回房间了,有点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脑后了吧?”
  “哪里会忘,”我笑道,“只是给你的话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着听,明天再讲吧。话长,一次讲不完的。”
  “简直是《一千零一夜》。”“呃,那你可就回不了东京啦!”玲子也笑了。
  我们穿过来时那条杂木林小道,回到房间。蜡烛熄了,客厅的电灯也没开。卧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进客厅。就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换上长睡衣样子的衣服,领口紧紧扣到脖子上,脚蹬沙发,支起膝盖坐着。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头顶上:
  “好了?”
  “嗯,好了,对不起。”直子低声说。然后转向我,害羞似的又说了声对不起。“你吓了一跳?”
  “有一点儿。”我微笑着说。
  “到这儿来。”直子说。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发上拱着膝盖,仿佛要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近我的耳边。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声对我的耳朵说了声“对不起”,随即移开身体。
  “有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子说道。
  “我有时也那样的。”
  直子浅浅露出笑容,看着我的脸。
  “嗯,可以的话,想听听你的情况,”我说,“这里的生活,每天都做什么,有什么样的人。”
  直子于是缓缓然而语言清晰地谈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6时起床,在这里吃早餐、清扫鸟舍,之后便大多去农场劳动,侍弄蔬菜。午饭前或午饭后有一小时同主治医生个别会面的时间,或者进行集体讨论。下午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讲座、野外作业或体育项目。她选听了几个讲座,有法语,有编织,有钢琴,有古代史,等等。
  “钢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说,“此外她还教吉他。我们都互相当学生当老师。擅长法语的教法语,做过社会科教师的教历史,织东西拿手的教编织。只就这点来说,差不多成了一所学校。遗憾的是我没一样东西可教别人。”
  “我也没有。”
  “反正我在这里要比在大学时学得起劲。很用功,而且用起功来觉得很有意思,可好着哩!”
  “晚饭后一般做什么呢?”
  “与玲子姐聊天、看书、听唱片,或到别人房间玩。就这些。”直子说。
  “我练吉他、写自传。”玲子开口了。
  “自传?”
  “说句玩笑。”玲子笑道,“我们10点左右就上床了。如何?这生活很利于健康吧?睡觉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9点。“那,怕是快要睡了吧?”
  “不,今天没关系,哪怕晚一些。”直子说,“好久没见了,想再谈一会。你说点什么可好?”
  “刚才只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我说,“记得以前我同木月君两人去看望你那时的情形么?在海边医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术时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记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骑摩托去的,提着化得软绵绵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过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是啊。那时,你像是写了一首长诗。”
  “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写的。”直子吃吃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时想起。海风的气味儿、夹竹桃,这个那个,忽然涌上心头。”我说,“好了,木月君那时常去探望你吧?”
  “哪里谈得上探望,几乎没去的。过后我们还因此吵了一架呢。开始时去一次,再就是和你两个,往下就没影了。你说过分不?一开始去那次像有什么急事似的,心不在焉地,不到10分钟就走了。带桔子去的,嘟嘟囔囔胡乱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剥开桔子让我吃,接着又嘟嘟囔囔了几句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就一晃儿人不见了。还说什么他一进医院就头疼。”说到这里,直子笑了。“在这方面那人还一直停留在小孩阶段。这不是,哪里会有什么喜欢医院的人呢!也正因为这个,人们才去看望,让病人振作起来。可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不过和我两人去的时候可不是那个样子,和普通人做的没什么两样。”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说,“他那人,在你面前总是那样,拼命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木月他肯定是喜欢你。所以才尽可能只让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劲头就没有了,真是个心情说变就变的人。举例说吧,本来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说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间突然一言不发了。这事经常发生,从小就一直这副德性。尽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发上调换了一下叠架的两腿:
  “他总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净是这些东西。可怜的木月!”
  “不过,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让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话,那么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确实只是他好的方面。”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听见,肯定高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而对我来说,木月也是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我说,“除他以外,过去和现在我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乐意和你、木月三人待在一起,那样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吗?那一来,我心里非常快活,也舒展得开。因此我很喜欢三个人在一块儿。你怎么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担心你会怎么想。”说着,我轻轻摇了下头。
  “可问题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那小圈子般的东西不可能维持到永远。这点木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里清楚,不错吧?”
  我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我甚至连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喜欢他好的一面那样。不是吗?他没有一点坏心和恶意,只是软弱罢了。可我这么说时他不信,并且这么说:‘直子,那是因为你我从3岁就形影不离,你对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么是缺点什么是优点都分辨不清,很多东西都一锅粥搅在一起了。’他时常这么说。但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他,对除他以外的人几乎连兴致都提不起来。”
  直子把脸转向我,凄然地漾出浅浅的笑意:
  “我们同普通的男女关系有很大区别。那关系就像肉体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似的。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也像有一种特殊引力会重新把我们拉回原来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君发展成为恋人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虑和选择的余地。12岁时我们接了吻,13岁时就已经相互爱抚过了。或我去他房间,或者他来我房里玩,我用手把它处理来着……可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们早熟,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满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为快,我会帮助他而丝毫不以为意。因此,假如有人为此责备我们,我肯定会大感意外,或者生气的:我们也没做什么错事,做的不过是应该做的罢了。我们俩,相互细细看过对方的身体,像是相互共有似的,真是这种感觉。但相当长时间里,我们控制自己,没有往前迈一步。一来怕怀孕,二来当时又不清楚该怎样避孕……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手拉手长大的。普通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所体验的那种性的压抑和难以自控的苦闷,我们几乎未曾体会过。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对性一贯是开放的。至于自我,由于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担,也没有特别强烈地意识到。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我们两人是一种不能分离的关系。如果木月还在人世,我想我们仍在一起、相亲相爱,并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何以见得?”
  直子用手指理了几下头发。发卡已经摘掉,每一低头,发便落下遮住她的脸。
  “或许,我们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账偿还回去。”直子扬起脸说,“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帐便转到了今天。正因为这个,木月才落得那个下场,我才关在这里。我俩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总一直这样下去啊,我们一天比一天长大,必须到社会上去。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
  我点点头。
  “不过我们可压根儿没想利用你。木月的的确确喜欢你,对我们来说,与你的巧遇是我们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并且现在仍在继续。虽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连的唯一链条,即使是现在。正像木月喜欢你那样,我也喜欢你。尽管我们完全没那个意思,可是在结果上我们恐怕还是伤了你的心。真是一点都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直子沉下头,一阵沉默。
  “如何,喝点可可好么?”玲子开口道。
  “嗯,想喝,非常想。”直子说。
  “我想喝带来的白兰地,可以吗?”我问。
  “请请。”玲子说,“可能给我一口?”
  “那还用说!”我笑道。
  玲子拿来两个杯子,我和她干了一杯,随后玲子去厨房做可可。
  “讲点叫人高兴的事儿?”直子说。
  可是我并没有令人高兴的现成话题。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队还在就好了。只要那家伙在,笑料就会源源不断产生出来,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们便顿时心花怒放。真是遗憾之至!无奈,只好不厌其烦地大讲特讲大家在宿舍里过着怎样不讲卫生的生活。由于太不讲卫生了,我讲起来都心生不快,但她们两人都似乎觉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后合。接着,玲子又模仿各类精神病患者的神情举止,这也十分好笑。11点时,直子眼睛透出困意,玲子便把沙发背放倒当床,拿来褥单、毛毯和枕头。
  “半夜过来玩也可以,只是别弄错对象哟!”玲子说,
  “左边床上没有皱纹的身体是直子的。”
  “胡说,我在右边。”直子说。
  “噢,明天下午安排了几项活动,我们去野游好了。附近有个很不错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说。
  她们轮换去盥洗室刷完牙走进卧室后,我喝了一点白兰地,倒在沙发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现在发生的事。觉得这一天格外的长。月光依然银灿灿地泻满房间。直子和玲子睡的卧室里悄无声息,四下几乎不闻任何声籁,只是偶尔传来床的轻微吱呀声。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图形一闪一闪地往来飞舞,耳畔仍有玲子弹吉他的袅袅余音。但这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睡意袭来,把我拖入温暖的泥沼之中。我梦见了柳树。山路两旁齐刷刷地排着绿柳,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风吹得并不弱,而柳枝却纹丝不动。怎么回事呢?原来每条树枝上都蹲着一只小鸟,压得树枝摇动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树枝敲去,想把鸟赶走,让柳枝恢复摇动。然而那鸟却飞不起来,岂止飞不起来,反而变成了一个个鸟状铁疙瘩,“啪哒啪哒”纷纷落地。
  睁眼醒来时,我恍惚觉得仍继续置身梦境。在月光辉映下,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条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寻找鸟状铁疙瘩,当然无处可寻。只见直子孤单单地坐在床脚前,静静地凝视窗外。她怀抱双膝,如同饥饿的孤儿似的把下颏搭在膝头。我想看看时间,伸手摸枕边的手表,本该放在那里,却没有。从月光的样子看来,估计是两三点钟。我感到喉头干渴难耐,但还是一动未动,只管盯视直子。直子仍穿着刚才那件蓝色睡衣,头发的一侧照例用蝶形发卡拢住。因此,那娇好的前额被月光照得历历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发卡的呀。
  她保持同一姿势,凝然不动,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间小动物。因月光角度的关系,她嘴唇的阴影被夸大了。那阴影显得分外脆弱,随着她心脏的跳动或心的悸动,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俨然是在面对黑夜倾诉无声的语言。
  为了缓解喉头的干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声响居然意外的大。直子于是像响应这一回声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地带着衣服的摩擦声走来跪在我枕边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细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双目。那眼睛什么也没说,瞳仁异常澄澈,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然而无论怎样用力观察,都无法从中觅出什么。尽管我的脸同她的脸相距不过30厘米,却觉得她离我几光年之遥。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却倏地往后缩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动。继而,抬起双手,开始慢慢地解开睡衣的纽扣。纽扣共有七个,我仿佛继续做梦似的,注视着她用娇嫩的纤纤玉指一个接一个解开。当七个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虫蜕皮一样把睡衣从腰间一滑退下,全身赤裸裸的,睡衣下面什么也没穿。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个蝶形发卡。脱掉睡衣后,直子仍然双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光的直子身体,宛似刚刚降生不久的崭新肉体,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每当她稍微动下身子——实在是瞬间微动——月光投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开来,遍布身体的阴影亦随之变形。浑圆鼓起的乳房,小小的乳头,小坑般的肚脐,构成腰骨和阴毛的粗粒子的阴影,这些都恰似静静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水纹一样改变着形状。
  这是何等完美的肉体啊——我想。直子是何时开始拥有如此完美肉体的呢?那个春夜我所拥抱的她那肉体何处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轻缓地给哭泣不已的直子脱衣服的时候,我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肢体并不完美。乳房硬硬的,乳头像是安错位置的突起物,腰间也总有点不够圆熟。当然,直子是美丽的姑娘,肉体也富有魅力。这使我爆发性的冲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劈头朝我压来。尽管如此,我在抱着她的裸体爱抚、接吻的同时,仍不免对肉体这一物件的不匀称、欠精巧蓦然产生一缕奇妙的感慨。我抱着直子,想向她这样解释:我在同你交欢,进人你的体内。但实际并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无非是身体间的一种接触罢了,我们不过是在相互诉说只有通过两个不完美身体的相互接触才能诉说的情感而已,并以此分摊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性。当然这种解释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来。于是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直子。一抱住她的身体,我便从中感到有一种类似未经过彻底驯化的异物仍留在她身体表面那样粗糙而生硬的感触。而这种感触又激起我的爱欲,使我冲动得可怕。
  然而,现在我眼前的直子身体却与那时截然不同。我想,那肉体已经变迁,如今已变得无比完美而降生在月华之中。首先,少女的轻盈柔软已于木月去世前后骤然消去,而随后代之以成熟的丰腴。由于直子的肉体完成得过于完美无缺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她腰间流畅的曲线、丰满而光洁的胸部、随着呼吸静静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她把这裸体在我眼前暴露了大约五六分钟。而后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地扣好扣子。全部扣罢,倏地站起身,悄然打开卧室的门,消失在里面。
  我在床上许久静止未动,而后转念下床,抬起落在地上的手表,对着月光一看:3点40分。我去厨房喝了几杯水,折身上床,结果直到天光大亮——洒满整个房间的阳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后还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过来,在我脸颊“啪啪”拍了两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玲子给我收拾床的时间里,直子站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边哼着什么一边烧水、切面包,我站在旁边望了一会,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赤裸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喂,眼睛好红啊,怎么搞的?”直子边倒咖啡边对我说。
  “到半夜醒了一次,往下也没睡好。”
  “我没打呼噜?”玲子问。
  “没有。”我答。
  “还好。”直子说。
  “他,倒满规矩的哩!”玲子打着哈欠说。
  最初我以为当着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者是出于害羞,但在玲子从房间消失后她的神情仍毫无变化,眼睛仍旧那么晶莹清澈。
  “睡得可好?”我问直子。
  “嗯,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轻松。这回拢住头发的是没有带任何装饰的朴素的发夹。
  我这难以释然的心情在吃饭时间也未改变。我往面包上涂黄油,剥开煮鸡蛋,同时像要寻找什么痕迹似的坐在直子对面,不时地膘她一眼。
  “我说,渡边君,今早你干嘛总看我的脸?”直子好笑似的问道。
  “他么,怕是在热恋着一个人。”玲子说。
  “你热恋一个人?”直子问。
  “或许。”我也笑着说。
  这两个女子于是就此拿我开起玩笑。我听着听着,决定不再思索昨天晚间那件事,闷头吃面包、喝咖啡。
  早饭后,两人说要去鸟舍给鸟喂食,我也打算跟去。她俩换上工作服,穿上白色长靴。鸟舍在网球场后面一个不大的公园内。里边有各种各样的鸟,从鸡到鸽子都有,还有孔雀、鹦鹉。四周有花坛,有观赏树,有长凳。同是患者模样的两名男子用扫帚在路上清扫落叶,两人看上去都在40至50岁之间。玲子和直子走到那两人跟前寒暄一句,玲子还说了句什么笑话,逗得两个男子直笑。花坛里开着大波斯菊,观赏树被精心修剪得整整齐齐。鸟儿一见到玲子,马上唧唧喳喳欢叫着在栏里扑来扑去。
  她们钻进鸟舍旁边的小仓房,拿出饵料袋和橡胶软管。直子把橡胶管接在水龙头上,拧动开关,然后在注意不让鸟跑出的同时进入栏内,清洗脏物。玲子用硬刷“嚓嚓”地刷洗地板。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耀眼,孔雀们生怕溅到身上,在栏里“扑扑通通”地一阵逃窜。火鸡则扬起脖子,像老大不高兴的老人似的拿眼珠瞪着我。鹦鹉在横杆上仿佛心怀不满,弄出很大声音拍打着翅膀。玲子对着鹦鹉学了声猫叫,鹦鹉便钻到角落里缩起肩膀,稍顷叫道:“谢谢。神经病,臭屎蛋。”
  “谁这么教的?”直子叹息道。
  “不是我哟,我哪里会教这种歧视人的话。”玲子说。随即又学了声猫叫,鹦鹉这回没再吭气。
  “这小家伙,有一次给猫吓个半死,那以后就怕猫怕得什么似的。”玲子笑道。
  打扫完毕,两人放下清扫用具,接着把饵料投进每个饵槽。火鸡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打地面的积水,跑过来一头扎进槽内,直子拍打它的屁股,它也顾头不顾腚地只管猛啄不止。
  “每天早上都做这活儿?”我问直子。
  “是啊。新来的女的,一般都做这个,简单嘛。想看兔子?”
  “想看。”我说。
  鸟舍后面是兔舍,十来只兔子趴在草堆上。她拿扫帚把兔粪扫在一起,给食槽放完食,便抱起一只小兔贴在脸上。
  “可爱吧?”直子欣欣然地说。然后让我抱,那暖乎乎的小圆团儿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两耳一抖一抖地直动。
  “放心,这人不用怕的。”直子说着,用手指抚摸小兔的脑门,看着我的脸甜甜地一笑。那张笑脸没有一丝阴翳,甚至晴朗得有些耀眼,我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并且思忖,昨晚的直子到底怎么回事呢?那千真万确是直子本人呀,绝非什么梦境——她确实在我面前脱光身子来着……
  玲子打口哨悠扬地吹着《骄傲的玛莉》,一边归拢垃圾,装到塑料袋里,扎上口。我帮忙把清扫工具和饵料袋收进小仓房。
  “我最喜欢早晨。”直子说,“一切都好像重新开始似的。中午时间一到我就有些伤感,晚上最最讨厌。每天每日我都是这么想着度过的。”
  “而且那么想着的时间里,你们也会像我一样上了年纪——就是在朝朝暮暮的时间里哟!”玲子不无得意地说,“快得很哩!”
  “不过玲子姐看起来倒是挺高兴上年纪似的。”直子说。
  “上年纪我是并不高兴,可也不想再年轻一次。”玲子应道。
  “那为什么?”我问。
  “嫌麻烦呗,那不明摆着。”玲子回答。随即便继续吹着《骄傲的玛莉》,把扫帚放进仓房,关好门。
  返回房间,她们脱下长胶靴,换上普通运动鞋,说这就去农场。玲子劝我留在这里看书或做点什么算了,因为去看也没大意思,又是跟其他人共同作业。
  “看完书,盥洗室桶里满满装着我们的脏内衣内裤,洗洗可好?”玲子说。
  “开玩笑吧?”我吃了一惊,反问道。
  “那还不是,”玲子笑着说,“当然是开玩笑嘛,这种话。你这人倒蛮可爱的,是吧,直子?”
  “是的吧。”直子笑着赞同。
  “我学德语好了。”我叹了口气。
  “乖孩子,我们等不到中午就回来,可得好好用功哟!”玲子说。随即两人呵呵笑着离开房间。窗下传来一伙人走过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走进盥洗室,重新洗把脸,拿她们的指甲钳剪了指甲。就两位女士居住这点来说,这盥洗室真是朴素利落得可以。雪花膏、唇脂膏、防晒膏、洗头膏一类东西倒是零零碎碎排列了不少,而化妆品模样的东西却几乎见不到。剪罢指甲,我去厨房倒杯咖啡,坐在桌前边喝边打开德语课本。我拣了一块暖洋洋的向阳处,只穿件圆领半袖衫,逐个往下背德语语法表。这时我不由产生不可思议的感觉:德语不规则动词同这餐桌之间,似乎相隔着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遥远的距离。
  11点半,两人从农场回来,轮流进去淋浴,换上洁净衣服。接着三人去食堂吃午饭,饭后步行到大门口。这回门卫倒正好在门卫室内,在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想必从食堂端来的午饭。搁物架上的晶体管收音机播着歌曲。我们走到时,他“呀”一声扬下手,寒暄一句,我们也道了声“您好”。
  玲子说三个人这就出去散步,大约要三个小时后回来。
  “噢,随便,随便。嗯,天气蛮好嘛!沿河谷那条路因最近一场大雨有塌方危险,其他的尽管放心,没问题。”门卫说。
  玲子在一张外出登记样的纸上写下直子和自己姓名以及外出时间。
  “路上注意些!”门卫嘱咐道。
  “挺热情的嘛!”我说。
  “那人这地方有点小故障。”玲子用手指戳着脑袋说。
  这且不论,反正天气确如门卫所说,果然不错。天空掉了底似的一片湛蓝,只有断断续续的云片在穹隆依稀抹下几缕淡白,宛如漆工试漆时涂出的几笔。我们沿着“阿美寮”低矮的石围墙走了一会,便离开墙,顺着一条又陡又窄的坡路一路攀援而上。打头的是玲子,直子中间,我最后。玲子在这羊肠小道上步子迈得甚是坚定,俨然一副对这一带的山势无所不知的派头。我们几乎没再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搬动脚步。直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外衣脱了拎在手中。我边爬边望着直子在肩头飘来摆去的垂直秀发。直子不时地回过头,和我目光相碰时便微微一笑。坡路长得简直令人发晕,但玲子的步调居然一点不乱,直子时而擦把汗,随后紧追不舍。倒是我因好久没跟山打交道了,不免气喘吁吁。
  “经常这么爬山?”我问直子。
  “一星期差不多一次吧。”直子回答,“很累吧?”
  “不轻松。”我说。
  “三分之二了,不多了。你是男孩子吧?顶得住才行!”玲子说。
  “运动不足嘛。”
  “光顾和女孩厮混了。”直子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本想反驳一句什么,但透不过气,终未能顺利出口。头上生着一根装饰性羽毛的红色小鸟不时从眼前掠过。它们那以蓝色天空为背景飞行的身影十分赏心悦目。周围草丛里盛开着各色野花,白的、蓝的、黄的,多得令人眼花缘乱。到处都有蜜蜂的嗡嗡声。我一边观赏眼前景致,一边一步步往上移动,什么也不去想。
  又爬了10多分钟,山路没有了,来到高原一般平坦的地方。我们在这里歇息片刻。擦汗,喘气,喝水筒里的水。玲子找来一种什么叶片,做成哨笛吹着。
  下坡路便徐缓了,两侧狗尾草已经抽穗,黑压压的又高又密。大约走了15分钟,我们路过一处村庄。村里空无人影,十二三座房子全都废弃了。房前屋后长满齐腰高的荒草,墙上的窟窿里沾着白花花的干鸽子粪。有的房子塌得只剩下立柱,但其中也有的似乎只消打开木板套窗便可以马上住人。我们从这早已断绝烟火的无声无息的房子中间的道路穿过。
  “其实也就是七八年前,这里还有几个人居住来着。”玲子告诉我说,“四周全是庄稼地。可终归都跑光了,生活太难熬啦。冬天大雪封山,人动弹不得,再说土地也不是那么肥沃。还是去城里干活能赚钱。”
  “可惜啊,本来有的房子还满可以使用。”我说。
  “嬉皮士住过一阵子,冬天也都冻得逃之夭夭了。”
  穿过村庄,前行不一会,便是一片草地。像是一座四周有围栏的广阔牧场,远处可以望见几匹马在吃草。沿围栏走了不久,一只大狗“啪哒啪哒”甩着尾巴跑来,扑到玲子身上,在她脸上嗅了嗅,然后又扑向直子摇头晃脑。我一打口哨,它又跑过来伸出长舌头左一下右一下舔我的手。
  “牧场的狗。”直子摸着狗的脑袋说,“估计都有20岁了,牙齿不中用,硬东西几乎啃不动。总在店前躺着,一听到人的脚步声,就蹿上去撒娇。”
  玲子从帆布包里掰下一块干奶酪。狗嗅到那气味儿,便奔过去一口叼住,高兴得什么似的。
  “和这东西再也见不了几天了。”玲子拍着狗脑袋说,“到10月中旬,就要把马和牛装上卡车,运到山下的牧舍里去。只是夏季在这里放牧,让它们吃草,还开了一个小咖啡店招待游客。说起游客,一天跑来的顶多也就是二十来个。怎么,你不喝点什么?”
  “可以。”我说。
  狗带头把我们领到那家咖啡店。这是座正面有檐廊的小建筑物,墙壁上涂着白漆,房檐下悬挂着一块咖啡杯形状的褪色招牌。狗抢先爬上檐廊,“唿”地躺倒,眯缝起眼睛。我们刚在檐廊的桌旁坐定,一个身穿教练衫白布裤、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儿闪出,亲热地向玲子和直子寒暄。
  “这是直子的朋友。”玲子介绍我。
  “您好。”女孩儿说。
  “您好。”我应道。
  三个女士一阵闲聊的时间里,我抚摸着桌下面狗的脖子。那脖子的确老了,硬邦邦的几根筋。我在那硬筋上搔了几把,狗于是十分舒坦似的闭目合眼,“哈哧哈哧”喘着气。
  “叫什么名字?”我问店里的女孩子。
  “贝贝。”她说。
  “贝贝。”我叫了一声,狗完全无动于衷。
  “耳聋,得再大点声才能听见。”女孩儿的话带有京都味儿。
  “贝贝!”我扯着嗓门喊道,狗这回“霍”地立起身,“汪汪”两声。
  “好了好了,慢慢睡,好长命百岁。”女孩儿说罢,贝贝又在我脚前来了个就地卧倒。
  直子和玲子要冷藏牛奶,我要了啤酒。玲子请女孩儿放立体声短波。女孩儿便按了下放大器开关,选放立体声。里面传出布莱德·舒特·安德烈斯的歌——《纺车》。
  “说实话,我是为听立体声才到这儿来的。”玲子一副满足的神情,“我们那儿连个收音机也没有,要是再不来这里几次,连世上现在唱什么歌都不晓得了。”
  “一直住在这里?”我询问女孩儿。
  “那怎么成,”女孩笑着回答,“这种地方,夜晚会把人孤单死的。傍晚由牧场的人用那个送回市内,早上再赶来。”她指了指稍远一点牧场办公室前停着的四轮机动车。
  “这里怕也快到闲时候了吧?”玲子问。
  “嗯,就要一点点地收摊了。”女孩儿说。玲子掏出烟,两人抽起来。
  “你不在可就寂寞啦。”玲子又说。
  “来年5月还来呀!”女孩儿笑道。
  “奶油”的《白房间》播完后,有一段商业广告,接着是西蒙和加丰凯尔乐队演唱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歌。曲子播完,玲子说她喜欢这首歌。
  “这电影我看了。”我说。
  “谁演的?”
  “达斯汀·霍夫曼。”
  “这人我不知道啊。”玲子不无伤感地摇摇头,“世界一天变一个样儿,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
  玲子请那女孩儿借吉他用一下,女孩答应着,关掉收音机,从里边拿出一把旧吉他。狗抬起头,“呼噜呼噜”嗅了嗅吉他。“可不是吃的哟,这个。”玲子像讲给狗听似的说。带有青草芳香的阵风吹过檐廊。山脉的棱线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简直像《音乐之声》里的场面。”我对调弦的玲子说。
  “你说的是什么呀?”她问道。
  她弹起刚刚播过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曲。听起来她没见过乐谱,是第一次弹,未能一下子准确把握和音。但反复摸索之间,终于捕捉住那种流行的风格,把全曲弹了下来。而到第三遍时,已经可以不时地加入装饰音,弹得很流畅了。
  “我的乐感不错。”玲子朝我挤下眼睛,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只要听上三遍,没乐谱也大致弹得下来。”
  她一边低声哼着旋律一边弹,直到把这首主题曲完整地弹完。我们三人一齐拍手,玲子彬彬有礼地低头致谢。
  “过去弹莫扎特的协奏曲时,掌声更大着哩!”她说。
  店里的女孩儿说,如果肯弹甲壳虫乐队的《太阳从这里升起》,冰镇牛奶可算店里请客。玲子伸出拇指,做出OK的表示。随即边哼歌词边弹《太阳从这里升起》。音量并不大,而且大概由于过度吸烟的关系,嗓音有些沙哑,但很有厚度,娓娓动人。我喝着啤酒,望着远山,耳听她的歌声,恍惚觉得太阳会再次从那里探出脸来。那心境实在太温馨、太平和了。《太阳从这里升起》一曲唱罢,玲子把吉他还给女孩儿,再次让她打开立体声短波。然后叫我和直子到附近一带散一个小时步去。
  “我在这儿听收音机,和她聊天,3点前转回就可以了。”
  “两个人单独呆那么久没有关系么?”我问。
  “照理是有关系的。也就算了吧。我又不是守护婆,也想一个人轻松一下。更何况你大老远来一趟,也攒了一肚子话要说吧?”玲子边说边重新点燃一支香烟。
  “走吧!”直子说着,立起身。
  我便也起身跟在直子后面。狗睁开两眼,随后跟了几步,终于觉得自讨没趣,跑回老地方去了。我们在牧场围栏旁边平坦的路上从容自得地走着。直子不时拉起我的手,或挽住我的胳膊。
  “这样子走路,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直子说。
  “哪里很久,今年春天嘛!”我笑道,“直到今春还这么来着。这要是说很久,10年前岂不成了古代史啦!”
  “给人家做嘛。”
  “可以呀!”直子迷人地微微一笑,拉开我裤子的拉链,把硬硬的东西握在手里。
  “热乎乎的。”直子说。
  直子刚要动手,我制止住了她。握解开她半袖衫的纽扣,手绕到背后摘下胸罩的挂钩,嘴唇轻轻吻在她粉白色的乳房上。直子合上眼,开始缓缓移动手指。
  “蛮行的嘛!”我说。
  “乖孩子,别吭声。”直子说。
  事完后,我温柔地抱住她,又接了次吻。
  “这回走路能好受点了吧?”
  “亏你帮忙。”我回答。
  “那么,再走一会儿好么?”
  “好的。”我说。
  我们穿过草地,穿过杂木林,又穿过草地。直子边走边讲她死去的姐姐。她说,这话还几乎没向任何人讲过,但认为还是向我讲了为好。
  “我们年龄相差6岁,性格什么的也很不相同,但关系处得非常融洽。”直子说,“一次架也没吵过,真的。当然,也有水平差距等方面的原因,水平差距大,也是吵不起来的。”
  直子接着说:
  “姐姐属于无论让干什么都拿第一那种类型。学习第一,体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领导才能。性格热情开朗,在男孩子中间也很有人缘,也很受老师喜爱,得的奖状足有一百张。哪所公立学校都有一两个这样的女孩儿。不过,倒不是因是自家姐姐才这样说,我姐姐可不是别人一宠就自以为好了不起或对人摆出一副不冷不热面孔的人,她不喜欢哗众取宠,只不过是不论干什么都自然而然干得最好罢了。
  “这么着,我从小就决心当一个可爱的女孩儿。”直子一边来回旋转着狗尾草穗一边说,“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一直听着周围人夸姐姐脑袋又好使又会体育又有人缘这些话长大的。我觉得我再怎么死追活赶也撵不上姐姐。要是光论长相,倒是我稍漂亮一点,父母也像是打算让我在他们的疼爱下长大,因此从一上小学就把我送入那样的学校:天鹅绒连衣裙、镶花边的短罩衫、漆皮鞋,还学钢琴和芭蕾舞。不过因此姐姐可喜爱我了,喜爱得不得了,真像对待可爱的小妹妹似的。买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送给我,领我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教我怎样用功,同男朋友约会时也带我一起去来着。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姐姐。”
  “至于她为什么自杀,谁也弄不明原因,和木月的情况一样,一模一样。年龄也是17,直到事件发生前也没有自杀的征兆,遗书也没有——一样吧?”
  “倒是的。”我说。
  “大伙都说那孩子聪明过分了,看书看过头了。可也是,确实手不离书,有好大一堆书。姐姐死后我也看了不少,心里很难过。书里有她写的字,夹着标本花,还夹有男朋友的信。为此我哭了好几场。”
  直子停了一下,默然转动着狗尾草穗。
  “差不多所有的事情都能自己一手处理,几乎没找过谁商量或求人帮忙。也不是因为自尊心特别强,不过是觉得那样做是理所当然的,大概。父母也对此习以为常,说这孩子撒手不管也不要紧。我倒是经常找姐姐商量,她非常热心地教这个教那个,可自己不找任何人商量,全都一个人解决。既不发脾气,也没有不高兴的时候,真的,不是夸大其词。女人嘛,例如来月经的时候不是心情烦躁得要冲人发火吗,或多或少。姐姐连这种情况也没有。在她身上,是用消沉来代替不高兴的。往往两三个月就来一次,一连两三天闷在自己房里睡觉。学校不去,东西也几乎不吃。把房间光线弄得暗暗的,什么也不做,只是发呆,但不是不高兴。我一放学回来,就把我叫到房间里,让挨她坐下,一一问我那一天做了什么。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不外乎和同学做什么游戏了、老师讲什么了、测验成绩如何了等等。姐姐都听得很专心,还谈感想,提出建议。可要是我不在——例如去跟朋友玩或出去练芭蕾——她就继续一个人发呆。这两三天一过,她就一下子恢复得和平时一个样,神采飞扬地上学去。这种情形,嗯——好像是持续了四年。一开始的时候,父母也不放心,大概找医生商量过。但她不是两三天一过就好得利利索索的么,所以父母后来就以为反正不管也会自然好起来的,说她是个聪明刚毅的孩子。”
  “可是姐姐死后,我无意中听过父母的谈话。谈的是早就死去的父亲弟弟的事。说那个人也是脑袋好使得很,17到21岁在家里一关四年,结果一天突然说要外出,就跳进电车轨道给压死了。所以父亲这样说来着:‘还是血缘关系吧,我这方面的。’”
  直子一边说一边用指尖一点点掐掉狗尾草穗,撒在风中吹走。全部掐光以后,便把那根梗像缠细绳似的一圈圈缠在手指上。
  “发现姐姐死的是我。”直子接着说,“小学六年级的秋天,11月,天下着雨,一整天都阴沉沉的。当时姐姐读高中三年级。我练完钢琴回来是6点半,母亲正在准备晚饭,让我叫姐姐吃饭。我跑上二楼,敲姐姐房间的门,喊声吃饭了。可是,没应声,静静的,我觉得有点奇怪,又敲了一下开门进去。本来我以为她睡着了呢,不料姐姐没睡,站在窗口前,脖子稍歪,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面,就像在思考什么。房间里一片昏暗,灯也没开,所有东西都显得朦朦胧胧的。我招呼说:‘干什么呢,吃饭喽!’但说完后,我发觉她的个子比平时高。我有些纳闷儿:怎么回事呢?是穿高跟鞋,还是蹬在什么台子上了呢?我就走到跟前,刚要开口时,心里猛地一震:原来脖子上有一根绳索。那绳从天花板梁上笔直地垂下来——那可是真直,直得可怕,简直像用墨斗在空间‘绷’地打下的一条线。姐姐穿着白色的短罩衫——对了,正是我现在身上这件便式的,下身一条灰裙子。脚尖像跳芭蕾舞一样紧绷绷地伸着,地面与脚尖之间有20厘米左右没有任何阻碍的空间。那情形,我看得可真切着呢。还有脸,脸也看了,不能不看。我心想得赶紧到下边告诉母亲,得大声喊叫,可身体偏偏不听使唤,偏离我的意识自行其是。本来我的意识要赶快下去,身体却要擅自把姐姐的身体从绳子上解下。当然,这不是一个小孩子能办到的,于是呆愣了五六分钟,处于虚脱状态,什么都不明白了,就像体内什么东西僵死了似的。我在那里一动没动,直到母亲来看是怎么回事的时候还没动,和姐姐一起,在那又暗又冷的地方……”
  直子摇摇头:
  “那以后三天时间里,我一句话都没说,像死在床上了似的,只是眼睛睁着定定不动,好像毫无知觉了。”直子把身体靠在我胳膊上,“信上写了吧?我是个比你想的要不健全得多的人。我病的时间比你想的要长久得多,根也深得多。所以,如果你能往前行的话,希望你只管一个人前行就是,别等我。想和其他女孩睡觉就睡好了。别考虑我顾忌我,喜欢什么就尽情做什么。要不然,我说不定会拖累你的。我,不管发生什么,这事是绝对不想做的。不想耽误你的人生,也不想耽误任何人的人生。我刚才就已说过,只要你时常来看我,永远记着我——我希望的只是这个。”
  “我希望的却不只是这个。”我说。
  “不过,要是和我牵扯在一起,会毁掉你的一生。”
  “我不会毁掉什么,决不。”
  “可我也许永远也恢复不过来。即使那样你也等我?能十年二十年地等我?”
  “你太悲观了,”我说,“在黑夜、噩梦、死人的力量面前太胆小了。你必须做的是忘记这些。只要忘记,你肯定能恢复的。”
  “要是能忘掉的话……”直子摇着头说。
  “从这里出来,一起生活好么?”我说,“那样的话,我就可以保护你不受黑夜和梦的干扰,还可以抱你——当离开玲子后你还感到难受的时候。”
  直子更紧地贴着我胳膊,说:“要是能那样该有多好啊!”
  快到3点时,我俩返回咖啡店。玲子一面看书一面听立体声短波中勃拉姆斯的钢琴协奏曲。在空旷的没有一个人影的草原一角播放勃拉姆斯乐曲,也的确是妙不可言。玲子吹着口哨,模仿第三乐章刚有大提琴出现的旋律。
  “布克·霍斯和彪姆。”玲子说,“这段乐曲,过去我听得几乎把唱片纹都磨光了,真的磨光了。从头到尾听得一点不剩,像整整舔了一遍一样。”
  我和直子要来热咖啡。
  “话说了?”玲子问直子。
  “嗯,说了好多好多。”直子说。
  “一会儿可得如实招来哟,他的那个怎么样。”
  “哪里干那事了。”直子红着脸说。
  “真的什么没干?”玲子又问我。
  “是没干。”
  “扫兴!”玲子真像很扫兴似的。
  “是啊。”我边呷咖啡边说。
  晚饭的光景同昨天差不多。气氛、讲话声、人们的面孔一如昨日,只是食谱不同。昨天大讲无重力状态下胃液分泌的那个白大褂男子,凑到我们三人这张桌来,这回碟碟不休的是脑之大小与其能力的相互关系。我们一边吃着掺有大豆的汉堡牛肉饼,一边无可奈何地听他大讲俾斯麦和拿破仑等人的脑容量。他把碟子推到一边,用圆珠笔在便笺上画出大脑图形。边画边口中念念有词,“哎呀,这里不对”,一再修修改改。画完后,便如获至宝地将那便笺藏进衣袋,把圆珠笔别在胸前。胸袋里居然插着三支圆珠笔,还有铅笔和规尺。吃罢饭,又重复了一句“这里的冬天不错哟,下次务必冬天里来看看”,这才离去。
  “这人是医生,还是患者?”我问玲子。
  “你看是哪一类?”
  “实在琢磨不透。反正看上去不大地道。”
  “医生,叫宫田。”直子说。
  “不过在这里边,那人脑袋最神经不过,我敢打赌。”玲子道。
  “看门的大村也神经得可以。”直子说。
  “嗯,他脑袋也少根弦。”玲子用叉子扎着花椰菜,点头说道,“的确,天天早上一边嘴里不知所云地大吼大叫,一边做那不伦不类的广播体操。还有,直子进来前有个叫木下的做财务的女孩,发神经自杀未遂;一个叫德岛的护理员,去年酒精中毒,闹得天翻地覆,被解雇打发走了。”
  “把病员和职员全部对换位置还差不多。”我来了兴致。
  “高见高见!”玲子一晃一晃挥着叉子说,“你也慢慢开窍,懂得社会结构了嘛!”
  “好像。”我说。
  “我们的正常之处,”玲子说,“就在于自己懂得自己的不正常。”
  回到房间,我和直子打扑克牌,玲子抱起吉他练习巴赫。
  “明天几点回去?”玲子停下手,边点烟边问。
  “吃完早饭就出门。汽车9点多一点儿有一班,赶得上我就不致于耽误晚上打工了。”
  “遗憾呐!时间再充裕些就好了!”
  “那一来,我也怕要赖在这里不走喽。”我笑道。
  “啊,可也是。”玲子说。然后转向直子,“对了,得去阿冈的家讨葡萄吃,忘得死死的了。”
  “一块儿去?”直子问。
  “噢,借渡边君一用好么?”
  “好好。”
  “那么,两人再来个夜间散步吧。”玲子拉起我的手说,“昨天还差那么一点点,今晚搞利索算了。”
  “请请,悉听尊便。”直子吃吃笑道。
  风凉浸浸的,玲子在衬衫外面套了件对襟羊毛衫,双手插进裤袋。她边走边望天,像狗似的抽鼻子嗅了嗅,说“有一股雨气味儿”。我也同样嗅了一下,却什么也没嗅到。不过天空里云层确实多起来,月亮也被掩到后面去了。
  “在这里待久了,光嗅空气的味道就能大致摸透天气。”
  走进工作人员住宅所在的杂木林后,玲子叫我稍等一会,独自走近一户房前按了下门铃。一位主妇模样的妇女出来,同玲子站着聊了几句,然后嘻嘻笑着钻入房里,再出来时手里提着一个大塑料袋。玲子接过,对她说了声“谢谢,晚安”,朝我这边赶回。
  “瞧,葡萄要来了!”玲子举起塑料袋给我看。袋里的葡萄相当有分量。
  “喜欢葡萄?”
  “喜欢呐。”我说。
  她取出最上头的一串递给我:“已经洗过,吃好了。”
  我边走边吃,皮和籽随口吐在地上。葡萄着实水灵得很。玲子吃着自己那份。“三天两日教那家男孩一次钢琴。作为酬谢,那家人这样那样给了我不少东西。这两天喝的葡萄酒就是。还可以托他们在市内买一点零碎用品。”
  “昨天你没讲完,想接着听下去。”我说。
  “好哇。”玲子说,“不过要是每晚都回去那么迟,直子怕要怀疑你我的关系吧?”
  “就算那样也想接着听完。”
  “OK,那就拣主要的讲好了,今天有点凉。”
  她从网球场往左拐去,走下一段狭窄的楼梯,来到几座像筒屋一样并排在一起的小仓库跟前。玲子打开头排一间的门,进去拉开电灯。
  “进来吧,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仓库里靠墙整齐排列着越野用的滑雪板、雪杖和靴子,地面堆着扫雪工具和除雪用药等物。
  “以前每当想一个人待一会的时候,就常来这里练吉他。小地方不错吧?有条不紊的。”
  玲子弓身坐在药品袋上,叫我坐在旁边,我便也乖乖落座。
  “房间有点憋气,可以吸烟么?”
  “别客气,请。”
  “戒不了,就这个戒不了。”玲子蹙起眉头说,旋即如饥似渴地吸了一口。吸烟吸得如此香甜的人怕是为数不多。我一粒一粒地揪着葡萄,细嚼慢咽,把皮和籽扔进当垃圾箱用的白铁皮罐里。
  “昨天讲到哪儿了?”玲子问。
  “在一个狂风暴雨的黑夜,爬上险恶的悬崖峭壁去掏燕窝,是这里吧?”我说。
  “你这人也真怪,开玩笑还一本正经的。”玲子有些愕然。
  “讲到每周六上午那女孩来练一次钢琴,大概。”
  “对对。”
  “如果把世人分为善为人师和不善为人师两类的话,我可能属于前一类。”玲子说,“年轻时并没那样想,当然也是因为不愿意去想的关系。可是一旦上了一定年纪,有了自知之明,便开始这样认为了。就是说,自己擅长教别人东西,我,真的很有两手咧!”
  “我也那样看。”我表示同意。
  “较之对自己本身,对别人我要耐心得多,而且容易找出对方好的一面,我是这一类型的人。总之就像火柴盒侧面那块粗糙的导火皮,不过这没关系,无所谓的。我也并不厌恶自己的这副德性,同二流火柴杆相比,我还是更乐意当一流火柴盒。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呃——还是在教那女孩之后。那以前,年轻时我也短期教过几个人,但当时并没怎么在意,而在教那女孩后才意识到。嗬,真没想到自己教别人教得那么得心应手。就是说,钢琴教得非常顺利。”
  “昨天就说过,在技巧这点上,那孩子弹得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况且本人也没想当音乐家,这样我教起来也格外轻松省力。加上她就读的学校差不多是一所预科式女校,只要成绩说得过去,就可直接升人大学,用不着拼死拼活地用功,她母亲也叫她只管尽情学点课外的算了。所以,对那孩子,我没有罗罗嗦嗦地指手画脚。而她又讨厌别人这样做,这点刚见面我就看出来了。尽管她口头上百依百顺,可骨子里绝对一意孤行。这么着,我首先让那孩子喜欢怎么弹就怎么弹,百分之百地。然后我才用各种弹法演奏同一支曲子,两人一起探讨哪种弹法好以及喜欢哪一种等等,再让她重弹一遍。结果,她要比前次弹得大有长进。她能敏锐地捕捉一种弹法的高明之处。”
  玲子停了一下,看着香烟头上的火亮。我则继续默默吃葡萄。
  “我自以为自己的乐感已相当不错,可那女孩还在我之上。真替她惋惜啊,假如从小就跟好老师接受系统训练,将会很有出息,可惜不是那样。不过归根结底,那孩子也经受不住系统训练。世上是有这种人的:尽管有卓越的天赋才华,却承受不住使之系统化的训练,而终归将才华支离破碎地挥霍掉。我就亲眼见过好几个这样的人。一开始果真叫人拍案叫绝,例如对十分深奥的乐谱,有人只消扫一眼就能一气流注地弹奏下来,而且相当精彩,使听的人大为倾倒、自愧不如。但他们仅此而已,而不会再往前迈步。为什么呢?因为不付出努力,不肯下功夫刻苦训练,在宠爱中忘乎所以。小时候凭点小聪明,没用功也弹得不错,对此大家免不了夸奖一番,于是本人便把用功看成了无聊勾当。他们不是可以把其他孩子花三周练的曲子只用一半时间就能练完吗,老师势必说这孩子行,叫他往下练习。他们便又一次只用一半时间弹下来,结果又往下跑。就这样,他们不懂得下苦功夫,忽略了对人格形成必不可少的这一主要因素。这是悲剧。说起来,我也多多少少有这种情形,幸亏我的老师管得严,才保住了如今这个程度。”
  “不过,那女孩对练琴的确兴致很高,就像一辆性能良好的赛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一般。手指稍稍一动,便接二连三地顺流而下,尽管有时速度过快。教这种孩子的诀窍首先不要夸奖过头。因从小就听惯夸奖话了,再多夸她也不以为然。有时候掌握好分寸地夸两句就可以了。其次不要强加于她,让她自动选择。不是让她贪多求快,而是让她停下来回味。就这几点。也只有这样才能抓出成效。”
  玲子把烟头扔在地上踩死,深深地吸了口气,似乎想使感情平静下来:
  “练完琴后,就喝茶聊天。有时我也模仿爵士钢琴教她,告诉她这是巴顿·帕维尔洛,这是塞罗尼亚斯·蒙克。但大多时候是听那孩子滔滔不绝。她那嘴巴也实在灵巧,听着听着就入迷了。昨天我也提到过,大部分话都是无中生有,但有趣还是蛮有趣的。观察准确敏锐,表达恰如其分,有挖苦有幽默,很能挑动人的感情。总之,她是个非常会耍手腕来刺激别人感情的孩子。并且本人也知道自己有这种才能,最大限度地加以巧妙而有效的利用。或使人恼怒,或使人悲伤,或使人同情,或使人沮丧,或使人欣喜,随心所欲地刺激别人的感情。她这样做,无非是因为想尝试一下自己的才能,但却无谓地操纵了别人的感情。当然这点是后来才揣度出来的,当时并不晓得。”
  玲子摇一下头,吃了几颗葡萄。
  “一种病啊!”玲子说,“是在患病。那种病,就像一个烂苹果要把周围苹果都毁掉一样。而且她的病谁都无药可医,要一直病到死才能解脱。所以,换个角度想,她也是个不幸的孩子。假如我不是受害者,我也会那样想,而认为她同样是个牺牲品。”
  接着玲子便又吃起葡萄来,仿佛在思索应该怎样叙述:
  “半年时间里,尽管她的话听起来有时会不觉一怔,有时会感到纳闷儿,但总的来说还是蛮愉快的。在深入交谈的时间里,我又发觉她不论对谁都怀有一种强烈的恶意,而那恶意无论怎么看都只能是毫无道理而没有任何实际内容的,对此我有时难免不寒而栗。有时又觉得这孩子太机灵太敏感了,叫人弄不清她心里的真实想法。但转念一想,人谁没有缺点呢?再说我毕竟不过是一个钢琴教师,何苦计较那么多呢,其人品如何性格好坏与我有何相干呢?只要她能乖乖练琴,作为我岂非别无他求了?更何况我毕竟挺喜爱那孩子的,说心里话。”
  “只是,我注意对那孩子轻易不讲我个人的事,我本能觉得还是不讲为妙。因此,尽管她在我身上这个那个盘问再三——她着实渴望知道——我都只是轻描淡写地敷衍几句,例如怎么长大的啦,在哪里上学啦。她说还想多知道些,我说知道又有什么用呢、无非在虚度人生,有个普普通通的丈夫,有个孩子,整天操持家务,‘但我就是喜欢老师您’,她说,还定定地看着我的脸,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给她那么一看,我心里真有些发怵,倒不是觉得不舒服。可我还是适可而止,没告诉她更多的事。”
  “大概是5月份吧,一次正练琴的时候,那孩子突然说心里难受。一看脸,果然面色苍白,直冒汗。我就问她,怎么办?回家?她说让她先躺一下,躺一躺就会好的。我说可以,让她过来躺在我的床上。我几乎是把她抱到我卧室去的。家里的沙发小得可怜,只能让她躺进卧室,她说对不起,添麻烦了。我说没关系,别介意。问她要不要喝水,她说不用了,只要我在旁边陪一会儿。我说好的,陪多久都可以。”
  “不大工夫,她像很吃力地说:‘对不起,给我搓一下背好么?’一看,汗出得很厉害,我就使劲给她搓背。不料她又说:‘实在抱歉,能把胸罩解掉吗?怪难受的。’我只好动手为她解。她只贴身穿件衬衫,我便解开纽扣,摘下背部的胸罩挂钩。就13岁女孩来说,乳房真够大的,有我的两倍。胸罩也不是小孩用的,不折不扣的大人用品,而且相当高级。但我没在意这些,只是一味地替她搓背,傻子似的。那孩子的确好像非常过意不去,一再道歉,每次我都说没关系,别客气。”
  玲子接连把烟灰点落在脚前。这时我已不再吃葡萄,出神地听着。
  “这工夫,那孩子竟抽抽嗒嗒地哭出声来。”
  “‘喂,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
  “‘不会没什么吧?照实告诉我!’”
  “‘我时常这个样子。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又孤单。又伤心,没一个人可依靠,谁也不理不睬我。所以一难过起来,就这德性。晚间觉也睡不好,饭也不想吃。我唯一的快乐就是到老师这里来。’”
  “‘哦,怎么会那样呢?好不好讲给我听听?’”
  “‘家庭不和,’她说。说她爱不起父母来,父母也不爱她。说父亲外面有女人,动不动就夜不归宿,母亲气得要死要活,就拿她出气,她几乎天天挨打。她说就怕回家。说着说着就呜呜哭起来,让人怜爱的眼睛里充满泪水。那样子,神仙看了都会动情。于是我跟她说:既然那么不乐意回家,那么练琴时间以外也来我家玩好了。她一下子扑到我身上,说,‘太谢谢了。要是没老师您,我真不知怎么才好。别嫌弃我,要是您都嫌弃,我就没地方可去了。’”
  “无奈,我抱着她的头抚摸着,连声答应说:好的好的。这当儿,她把手绕到我背部摸索起来,摸着摸着,我渐渐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身上火烧火燎的。也难怪——和那简直像从画上剪下来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在床上抱在一起,她又来回摸我的背,而且摸发极能挑起性欲。相比之下,丈夫那两下子根本不值一提。每被她抚摸一下,身体就像肢解一点。等我明白过来时,她已脱掉我的衬衫,摘下我的胸罩,摸我的乳房。这时我才清醒过来,知道这孩子是个地地道道的女同性恋者。以前我也曾经历过一次,高中时跟一个高年级女生。我对那女孩子说不行,快住手。”
  “‘求求您,一会就行。我,实在太寂寞了,不骗人,真太寂寞了。我只有老师一个人,别嫌弃我。’说着,抓起我的手贴在她胸前。那乳房形状好看得不得了,手一接触,就连同性的我,胸口都禁不住一阵酥麻。我一时不知所措,只是傻呆呆地一个劲儿说不行、那可不行。但不知什么缘故,身体却一点动弹不得。高中时还可以把对方一把推开,可那时就是身不由己。对方抓住我的手按在她自己的胸部上,嘴唇在我的乳头上轻轻地舔吮,右手在我后背、恻腹、臀部上摸来摸去。结果在拉合窗帘的卧室里被这十三岁女孩脱得光光得——衣服不知什么时候给她一件件脱掉了——由她爱抚。现在想来真是难以置信,可当时就如同着了魔一样。那孩子一边吸我的乳头,一边一声接一声地说‘我太寂寞了,我只有老师一人,别嫌弃我,我实在太寂寞了’。而我只是一口一个‘不行、不行’。”
  玲子止住话,吸了口烟。
  “知道吗,我对男人提起这事还是第一次。”玲子看着我的脸说,“我觉得还是对你说了好,可毕竟难以启齿得很,这种事。”
  “对不起。”我说。此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这样持续了一会,她把右手慢慢下滑,隔一层三角裤触摸那里。那时我已受不住了,湿得一塌糊涂,这话实在不好意思出口。湿到那个程度,前前后后只那么一回。相对来说,那以前我觉得自己对性方面是比较淡的。因此,当时连自己也茫然不解,为什么会湿到那个地步。接着,她把细细软软白白的手指探进三角裤内,就……嗳?明白吧?接下去我真的说不出口,无论如何。那感觉,和男人粗糙的手指完全不同。不得了,真的,就像被羽毛撩拨似的。我脑袋里的保险丝眼看就要断掉。然而,尽管血冲头顶,我还是意识到这样万万使不得。一来这种勾当一旦开头往后势必不断持续下去。而如果背上这个秘密包袱,我的脑袋笃定又要四分五裂;二来我还考虑到孩子,这种场面被孩子撞见可怎么办?虽说孩子星期六去我娘家玩,要到3点才能回来,但要是突然赶回来又如何收场呢?这么一想,我就拿出吃奶力气翻身坐起,叫一声‘住手快住手’!“可她没停。那时她已经脱了我的三角裤,把脸凑上去。因为难为情,连丈夫也没让那么干,可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却在那里肆无忌惮。我实在吃不消了,哭了。好像又一次升上了天堂”。
  “‘住手!’我又一声大叫,打了她一个嘴巴,狠狠地。她这才总算作罢,抬起身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当时我们两人都一丝不挂,坐在床上面面相觑。她13,我31……但我一看那女孩的身体,真有些自惭形秽,如今仍然历历在目。我怎么也不能相信那就是13岁女孩的身子,现在都不能相信。往那女孩面前一站,自己这身子算什么东西呀,简直惨不忍睹,恨不得张大嘴呜呜哭上一场,真的。”
  我不好说什么,默然。
  “女孩问我为什么叫她停止。她说:‘老师也喜欢这个吧?我一开始就知道了。是喜欢吧?看得出来,那滋味,比和男人做好得多吧?你都湿成这样了。我还会让你更舒服些,不骗你,能让你舒服得像溶化了一样,好吗,嗯?’事实也真如那孩子说的,确确实实。同丈夫相比,那女孩实在让人销魂,也想让她继续,但又不能这样。‘我们一个星期来一次吧,一次就行。谁也不会觉察,作为我和老师两人的秘密,嗯?’她说。”
  “我站起来,披上睡衣,叫她回去,并说再别登我家门。女孩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眼神却不同往日,变得毫无生气,简直就像画笔在纸板上涂的两个圆点,平板呆滞,没有纵深感。她定定看了我半天,然后默默归拢衣服,像有意给我看似的一件一件慢慢穿起。接着返回钢琴间,从手提包里拿出发梳理好头发,用手帕擦去嘴唇的血,穿鞋出门。临出门这么跟我说的:‘你是同性恋者,这没错。不管你怎么装腔作势,到死都是改不了的。’”
  “真是那样吗?”我试着问。
  玲子扭起嘴唇沉吟片刻:“既非是,又非不是。因为较之同丈夫之间,跟那个女孩那次更为兴奋,这是实事。所以我一度真怀疑自己是同性恋者来着,深深苦恼过,而那以前我并没意识到。但近来我改变了想法。当然不能说身上不存在那种倾向,可是在严格的意义上,我并不是同性恋者。为什么呢?因为看见女孩儿时,从自己这方面并未积极产生过情欲,懂吗?”
  我点点头。
  “只是某种女孩会对我发生感应,那感应反传给我,仅在这种情况下我才会那样。所以说,即使我搂抱直子,也几乎无动于衷。大热天里,我俩几乎光着身子住在一起,洗澡也一块儿下去,偶尔还在一个被窝睡觉……但都没有什么,没任何感觉。尽管直子的身子是那样娇美动人,但是,呃——仅此而已。知道吗,我们做过一次同性恋游戏呢,直子和我。这话你不想听吧?”
  “请说下去。”
  “ 我向直子提议的时候——我俩之间无话不谈——直子试着用各种技巧在我身上抚摸起来。两人都脱得光光的,但就是不行,根本不行。只觉得痒痒的,痒得要死要活,现在想起来都不是滋味。这方面,直子实在笨得可以!怎么样,多少放心了吧。”
  “嗯,的确是。”我说。
  “诺,大致就是这样。”
  玲子边说边用小指尖搔着眼眶:“再说那个女孩。她出门走后,我坐在椅子上发呆发了半天,茫然若失。只听得从体内很深很深的地方传来心脏‘突突’的跳声,手脚沉重得出奇,口中就像吃过飞蛾似的干苦干苦。但想到小孩就要回来,不管怎样得先洗个澡,把身体洗得一千二净,可问题是,无论我怎么打香皂猛劲搓洗,那痕迹硬是赖在身上掉不了。或许是精神作用,反正就是不成。那天夜里让他抱来着,想通过他来清除污秽感。当然我绝口没提那件事,实在羞愧难言——除非鼓很大勇气。我只是说抱一下,让他做了那种事情。我叫他比平时慢些,时间长些。于是他非常耐心,花了相当长时间。我也因此陡然冲到了顶峰,一下子。冲动到那步田地,婚后还是头一回。你知道为什么?因为那女孩手指的感觉还留在体内,就因为这个。咳,……难为情啊,说这种话,汗都出来了,还说什么‘干那’、‘上呀’。”玲子翘起嘴唇笑道,“可是不行,还是不行。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可那女孩儿的感触还是赖在身上。并且她最后那句话也像一种什么回声似的在头脑里嗡嗡不止。”
  “下一周的星期六,她没来。那些天我在家一直心惊肉跳,什么也没心思干,生怕她来了弄得我不知所措。但她没来,本来自尊心就强,况且当时又那么狼狈。再下一周,再再下一周也没登门。这样过了一个月。我本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就会淡忘,但偏偏不能痛快忘掉。一个人在家里,总觉得那女孩儿无所不在,心里七上八下。既弹不成钢琴,又想不了事情,干什么都忐忑不安。如此熬过一个月后,一天我突然发觉,我一出门就好像有点蹊跷。附近的人对我分外留神,看我的眼光总有些异样,显得十分陌生。当然寒暄也是寒暄的,但那声调那神态和往常不同。常来我家玩的隔壁太太也一副惟恐躲闪不及的样子。但我尽可能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因为对此斤斤计较,是那种病的初期征兆。”
  “一天,和我要好的一位太太前来串门。她和我同岁,是我母亲一位熟人的女儿,两家小孩又同在一个幼儿园,和我相处得不错。这太太突然跑来,问我知不知道正流传着一种关于我的十分不成体统的谣言。我说不知道。”
  “‘怎么样的呢?’”
  “‘怎么样的?实实在在不好开口。’”
  “‘不好开口?既然话已点破,就请和盘托出好了。’”
  “尽管她十分不情愿,但我还是一一抠了出来。噢,说不准她本人原本就是为说这事才来的。她什么也没隐瞒。按她的说法,所谓谣言,是说我是住过几次精神病院的不折不扣的同性恋者,把一个来学钢琴的女学生浑身扒光,动手动脚,那女孩不让,便把脸给打肿了。仅仅这番说谎就已编得骇人听闻,但为什么连我住过院的事都抖落出来了呢?两方面都使我吃惊不小。”
  “‘我嘛,以前就了解你,告诉大伙说你不是那样的人。’那太太说,‘问题是,那女孩儿的父母确信不疑,对邻近的人统统张扬一遍。说什么由于女儿被你动过手脚,就调查了你,结果知道你有过精神病史。’”
  “那太太告诉我:一天——就是发生那件事的当天——那女孩儿练完琴肿着脸回到家里,母亲问她怎么回事。说是脸肿了,嘴唇裂了,出血了,衬衣纽扣掉了,内裤也不完整了。嗯,你能信?不用说,都是那女孩子为了无中生有自己搞的鬼:故意往衬衫上抹点血,扭掉衣扣,撕去胸罩的花边,独自把眼睛呜呜哭红,头发抓得乱七八糟,然后才回家,足足捏造了三大桶谎言。那情景我一闭眼就能浮现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也不能怪罪大伙都相信女孩儿的话。连我都会信的,假如处在那种立场。漂亮得活像个布洋娃娃而扯起谎来如同恶魔附体的女孩儿,一边抽抽嗒嗒地哭一边说‘我不嘛,我什么都不想说,我害羞’——给她这么一说,有谁能不当即信以为真呢!更何况,祸不单行的是我又果真住过精神病院,狠命打那女孩儿一巴掌也确有其事!这一来,有谁肯信我的话呢?肯信的不外乎丈夫一个人。”
  “几天来我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心一横,告诉了丈夫。他相信了,当然。我把那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跟他说了一遍,说那女孩儿动手动脚地要搞什么同性恋那样的鬼名堂,所以才打了她。自然我没有把自己的感受也说出来。那毕竟不大合适,不管怎么说。‘这可不是儿戏,我直接找那家摊牌去!’他大为恼火,‘岂有此理!你和我结婚,小孩都有了,居然还被人胡说什么搞同性恋,哪有这样的混账玩笑!’”
  “但我拦住了他,让他别去。我说:‘算了,那样只能加深我们的创伤。’是的,这我明白,已经明白了。就是说那女孩患的是心病。这种病人我看得多了,心里有数。她早已烂入骨髓,剥掉那层好看的外皮,里面全是烂肉。这么说也许过于尖刻,但确实如此。可是世上的人还没看透这点,因此我们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无益的。那女孩儿原本就善于驾驭大人的感情,何况我们手头又没掌握任何有利的材料。说千道万,有谁能相信一个13岁的女孩儿会对一个30多岁的半老徐娘搞什么同性恋呢?任凭怎么解释,世人也只能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越是拼命挣扎,我们的处境越是狼狈。”
  “搬家吧,我说,别无他法。再在这里住下去,只能更加紧张,以致脑袋的发条再次飞掉,即使是现在,我都有些神思恍惚。总之我提出搬到没有一个熟人的远地方去。但丈夫不乐意动,他还没有清楚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当时他正在公司干得起劲,而且房子刚刚买到手,尽管是小型商品住宅,再说女儿也习惯了那所幼儿园。他说稍等等,不可能说搬马上就搬。一来工作不易一下子找到,二来又要卖房子,就连小孩的幼儿园都要落实,再怎么急,也要等两个月才行。”
  “我说不行,那一来,我就要一蹶不振,再也无法恢复。这不是危言耸听,是真的。我说这我自己清楚。那时就已开始有点耳鸣、幻听和失眠。他说:‘那么就先自己一个人到哪里住段时间,我处理完一摊子事就去。’”
  “‘不干。’我说,‘一个人我哪也不想去。现在要是和你离开,我马上就会瘫痪。现在少不得你,千万别剩下我一个人。’”
  “他听我这么说,伸手把我搂在怀里,叫我暂时忍耐一下,暂时的,顶多一个月。‘这时间里我把一切安排妥当。工作收尾,房子卖掉,落实孩子的幼儿园,物色新的工作。如果顺利,说不定会在澳大利亚找到一份差事。所以等我一个月,那样一切都会好起来。’被他如此一劝,我不好再说什么了,越说就会越感到孤独。””
  玲子喟然叹息,仰望天花板上的电灯。
  “可是没等到一个月。一天,脑袋的发条脱落了——‘砰’!这回严重啊,吃了安眠药,煤气开关也打开了。但没有死,苏醒过来时已躺在了医院病床上。一切都完了!几个月过去后,多少能冷静考虑问题的时候,我对丈夫提出离婚,’那样不论对你对孩子都有好处。’他说没有离婚的打算。”
  “‘再一次从头开始好了,三个人到新的地方重新开始!’”
  “‘已经晚了。’我说,‘那时就一切都完结了,在你叫我等一个月的时候。如果你真想重新开始,那时是不该那样说的。现在无论去哪里,也无论搬多远,结果都同样。我只能再次提出要求,同样纠缠你折磨你,而我再也不愿意那样做了。’”
  “我们就离婚了,或者说是由我单方面强行离婚的。他两年前才再婚,我至今仍认为那样做是对的,是的。当时我就已察觉出自己恐怕得终身如此,我不愿意拖累任何人,不愿意把自己这种整天为脑袋断弦而心惊胆战的生活强加到任何人头上。”
  “他对我好得无可挑剔。他为人真诚,值得信赖,性格坚毅,富有耐性,对我来说是理想的丈夫。为了治愈我的病,他尽了最大努力,为了他和孩子,我也主动地配合,而且我也觉得好利索了。婚后6年,真叫幸福啊!他百分之九十九做得完美无缺,但是百分之一,只有百分之一马虎大意了,于是就‘砰’的一声。就这样,我们精心构筑的一切在那一瞬之间彻底崩溃了,完全化为泡影,整个坏在那女孩儿一个人的手里。”
  玲子拾起脚前踩灭的烟头,扔进白铁皮罐。
  “太残酷了!那一切是我们千辛万苦、一点一滴倾注心血的结晶啊!而崩溃却在眨眼之间,眨眼间就荡然无存了。”
  玲子立起身,两手插进裤袋:“回房间吧,已经晚了。”
  天空比刚才阴沉了,布满乌云,月亮早已无影无踪。现在,连我都能感到风雨欲来的气息——那气息里掺杂着手中塑料袋里水灵灵的葡萄的气味。
  “所以,我实在不能离开这里。”玲子说,“我害怕走出去同外界发生关系,怕见各种人,怕想各种事。”
  “心情很能理解。”我开口了,“不过我认为你是有能力的,有能力到外面适应一切。”
  玲子微微漾出笑意,没再做声。
  ※
  直子坐在沙发上看书。她架着腿,边看边用手指按着太阳穴,仿佛在清点进入脑海的词句。雨开始星星点点地飘落下来,灯光宛似细粉末一般点缀在她身体四周。在同玲子交谈过后再看直子,不禁再次意识到她是何等流溢着青春光彩。
  “对不起,晚了。”玲子摸了下直子的脑袋。
  “两个人挺开心?”直子扬起脸说。
  “那还用问。”玲子回答。
  “做什么事了,你们俩?”直子问我。
  “说不出口的事。”我说。
  直子吃吃笑着放下书,接着我们边听雨声边吃葡萄。
  “这么一下雨,简直就像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三人。“直子说,“要是一直下雨,三个人一直这样该多好啊!”
  “而且你们两人抱在一起,我像个不知趣的黑人女仆似的,拿一把长柄扇子啪哒啪哒扇来扇去,再不然就弹吉他为你们助兴——是吧?我才不干咧!”玲子说。
  “哎哟,时不时地借给你好了!”“噢——那还差不多。”玲子说,“雨呀,下吧!”
  雨继续下着,不时响起雷声。吃罢葡萄,玲子照例点燃支烟,从床下取出吉他,弹起《并非终曲》和《伊帕内马的少女》,之后弹了伯克拉库,弹了列农、麦卡特尼的曲子。我和玲子喝起葡萄酒,之后又把薄金属筒里剩的白兰地分开喝了。我们谈天说地,其乐融融。我也觉得倘若这雨永远下不完该有多好。
  “还会找时间来的吧?”直子问。
  “那当然。”我说。
  “也写信来?”
  “一星期一封。”
  “也能给我写几个字?”玲子开口道。
  “好的,敢不遵命。”我说。
  11点,玲子放倒沙发,仍像昨天那样为我做了张床。接着我们道过晚安,熄灯就寝。我上不来睡意,从帆布包里掏出电筒和《魔山》,闷头读下去。临近12点时,卧室门悄然闪开,直子走来钻进我的被窝。和昨晚不同,直子仍是往日的直子。目光不再呆板迟滞,动作灵活快捷。她贴着我耳畔小声说:“不知为什么,总睡不着。”我说我也一样。随即放下书,关掉手电筒,搂过直子吻了一口。黑夜和雨声温柔地拥裹着我们。
  “玲子呢?”
  “没关系,睡得实实的。那人睡过去一般醒不来。”直子说。
  “真的还会来?”
  “来。”
  “即使什么也不为你做?”
  我点点头。黑暗中,胸口处明显感觉出了直子乳房的形状。我隔着睡衣,用手心抚摸她的身体。从肩到背,从背到腰,我反复缓慢移动着,把她身体的曲线和丰腴输人脑海。我们就这样亲亲热热地相抱片刻,直子在我额头轻轻一吻,身子一滑下床离去。夜色里,那淡蓝色的睡衣如同游鱼般一摇一摆。
  “再见。”直子低声说。
  我听着雨声,进人了静静的梦乡。
  翌日清晨,雨仍下个不停。但和昨晚不同,成了毛毛秋雨,四下一片迷蒙。若非一洼洼积雨的水纹和顺檐滴落的雨点声,几乎察觉不出在下雨。睁眼醒来时,窗外笼罩着乳白色的雾霭,随着太阳的升起,雾霭随风飘去,于是杂木林和山脉的棱线一点点显露出来。
  三人像昨天那样吃罢早餐,便去打扫鸟舍。直子和玲子穿上带头罩的黄色塑料雨衣。我在毛衣外面加了一件风衣。空气潮乎乎、凉丝丝的。鸟儿都静悄悄地相互挤在鸟舍尽头避雨。
  “冷啊,下起雨来。”我对玲子说。
  “一场秋雨一场凉,不知不觉就要成雪花了。”她说,“日本海那边飘来的阴云,要在这一带下足雪后才往前去。”
  “鸟儿们怎么办呢?”
  “当然移入屋内。瞧你,总不至到来年春天把冻硬的鸟儿们从雪下挖出解冻,让它们活过来,说什么‘喂喂都来吃食’吧?”
  我用手指捅了捅铁丝网,鹦鹉扑棱一下翅膀,叫道:臭屎蛋、谢谢、神经病。
  “真恨不得这家伙一下子冻死。”直子闷闷不乐地说,“每天一大清早就听它说这个,脑袋真快要神经了。”
  打扫完鸟舍,我们返回房间。我开始收拾东西,她俩做去农场的准备。我们一起走出楼,在网球场稍前一点分手。她俩往右拐,我一直往前。她俩道了声再见,我也同样说声再见。“还来的。”我说。直子微微一笑,随即拐弯消失了。
  去大门口的路上,和好几个人擦肩而过。我发现每人都穿着直子和玲子那种黄色雨衣,脑袋罩得严严实实。由于下雨,所有东西的色调都显得格外鲜明。地面乌黑乌黑,松枝翠绿翠绿,而身裹黄色雨衣的行人看上去仿佛唯一被允许在落雨的早晨在地表面游动的特殊魂灵。他们或拿农具,或背筐篓,或提一种什么袋子,悄无声响地在地面往来移动。
  门卫记得我的名字。翻开来访登记簿,在我姓名那里打个记号表示离去。
  “从东京来的吧?”老人看着我的住址说,“那儿我只去过一次,是个猪肉香的地方啊。”
  “是吗?”我不大清楚,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句。
  “在东京吃过的东西,大多都不怎么好吃,独有猪肉够味儿。怕是用什么特殊方法饲养的吧?”
  我说我还真不晓得,就连东京猪肉香都是第一次听说。
  “是什么时候,你去东京?”我问。
  “什么时候来着?”老人歪了歪脖子,“八成是皇太子殿下成婚大典的时候。儿子在东京,叫我去一次看看,就去了。是那时候。”
  “呃,肯定是那时候东京猪肉香来着。”我说。
  “近来怎么样?”
  我说不太清楚,也没怎么听到这方面的议论。他显得有点失望。老人似乎还想唠叨下去,我说还要赶车,截住话头,往道路那边走去。沿河边伸展的山路还断断续续剩有一些雾气,被风一吹,在山坡前彷徨不定。路上,我好几次停住脚回头张望,情不自禁地喟然叹息。我总觉得自己似乎来到了引力略有差异的一颗行星。是的,这的确是另外一个世界——想着,不由生出悲戚的心情。
  回到宿舍,已经4点半了。我把东西往房间一扔,赶紧换上衣服,赶到新宿那家我打工的唱片店。6点到10点半,由我值班卖唱片。这时间里,我怅怅地望着店外穿行不息的男男女女。有全家老小,有对对情侣,有醉鬼,有无赖,有穿超短裙的翩翩少女,有留嬉皮士胡子的男子,有夜总会的女招待,以及其他莫名其妙的各色人等——他们络绎不绝地一路走过。我拿起一张摇摆舞唱片,刚开始播放,几个嬉皮士和打扮怪异的汉子便聚到店前,有的跳舞,有的吸信纳水,有的百无聊赖地坐着不动。而放上多尼·贝内特以后,他们就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
  唱片店隔壁,是一家成人玩具店。一个总像睡不醒的中年男子在卖怪模怪样的性器官模型。在我看来,无一不是不知何人做何用的玩艺儿,但买卖居然相当兴旺。店斜对面的胡同里,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学生在大反其胃。马路对面的娱乐厅里,附近一家餐馆的厨师在玩一种需投入现金的排五点游戏,以此消磨时间。脸色污黑的流浪汉蜷缩在已经关门的店檐下一动不动。一个涂着淡粉色口红、怎么看都只能是中学生模样的女孩跨进店来,问我能否放滚石乐队的《闪光的爆竹》给她听。我便拿来唱片放上,她打着指响伴奏,扭动腰肢跳起来。接着又问我有没有香烟,我抽出一支店长留下的“百灵鸟”递过去。女孩儿抽得有滋有味。唱片放完后,连身谢谢也不说便扬长而去。每隔15分钟传来一阵救护车或警车的怪叫声。三个醉得五十步笑百步的公司职员调戏一个正打公共电话的长发漂亮女郎,嘴里不干不净地连声叫着“XX”,嬉笑不止。
  面对如此光景,头脑渐渐乱成一团,茫无头绪。心想这到底算什么呢?这纷纷杂陈的场面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店长吃完晚饭回来,对我说:“喂,渡边,前天我和那边服装店的女的干了一家伙。”他很早就看中了在附近一家服装店做工的女孩儿,经常拿店里的唱片当礼物送给她。我说那不错嘛,他便从头到尾细讲一遍。“要是想搞女人么,”他得意洋洋地开导我,“反正就是要送东西,接下去反正就是不管死活地给她灌酒,要灌醉,一杯接一杯灌,反正。再接下去就只剩下动干戈了。简单吧?”
  我抱着混乱不堪的脑袋乘电车返回宿舍,拉合窗帘,熄灯上床。刚一躺下,恍惚觉得直子即将钻进自己被窝。而一合眼,便感到她那柔软丰满的乳房紧贴着自己胸口,耳边响起她娓娓的细语,手心腾起她身体的曲线。借助冥冥夜色,我得以重返直子那狭小的天地。我呼吸着草地的清香,谛听暗夜的雨声,回味月光下目睹的直子裸体,想象那黄色雨衣围裹的丰腴匀称的胴体清扫鸟舍、侍弄蔬菜的情景。于是我握住勃起的东西,一边想着直子一边自慰。一泄而出之后,混乱的头脑似乎才有所平息,但还是毫无睡意。本来折腾得够疲乏了,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成眠。
  我翻身下床,在窗口前对着升旗台茫然注视良久。那没有挂旗的白色旗杆,活像一具划破夜幕的巨大的白骨。直子现在做什么呢?当然是在睡觉吧?是在那不可思议的狭小天地的暗影中安然入睡吧?但愿她别再陷入痛苦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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