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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东外史续集

作者:不肖生   发表时间:2024-11-15 0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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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黎是韦领衔请开会 林简青着意使阴谋


  林简青夫妇见陈蒿提起那包信札赌气要走,林太太知道她的性格,即连忙起身拦住说道:“只有我二妹还是这种老脾气不改,简青又不是主张反对你们的人,赌什么气呢?二妹难道要我们赞成你去,给人家侮辱吗?简青又不是有意说得这样恐吓二妹的。”周撰也说道:“我们原是来研究开会的事,所有厉害自应考虑周详。且坐下来,从容商议。我看简青的话,极有见识。就凭你自己说,像郑绍畋那一类人,我们犯得着跟他们去拌口吗?”

  陈蒿被林太太一拦阻,又听得说简青不是主张反对的这句话,心想不错。人家是一番好间,跟我商量,我反向他赌气,未免使人寒心,随即坐下来,向林简青陪笑说道:“我性气不好,每容易误会,险些儿和林先生赌起气来了。不是孟姐一句话把我提醒,我真对不起林先生了。”林简青笑道:“你仔细想想,就知道我这话不是有意激你的了。我和孟珠很商议了一会,他们的信,是要求二月二十日开会,但日期迟几日没要紧,会长有权可以更改。二十日是礼拜,我想改做二十三,礼拜三日下午。今日十七,距会期还有五天,尽这五天去联络人,大约不至临时仓卒。我这里把传单迟发一两日,到二十二日才发,邮局到很慢的,二十三日接到传单,就在本日开会,便有许多不到会的。我到十九日,回一封信给黎是韦,说我二十日有事,不能开会,须延期至二十三下午,这是情理之常,他们不能勉强的。你们所联络的,只要有一两个能上台演说的,就够了。还是在下面鼓掌的人要紧,如万一找不着会说的,就专联络些会捣乱的,在会场上扰乱秩序,使他们不能研究出对付你们的方法来。就研究出来了,也使大家不能通过。我只等会场秩序一乱,即登时宣布散会。我散会的话一发出去,你们所联络的人,就都立起身,纷纷喊走,这会便没有结果了。”

  周撰拍手笑道:“这法子妙极了。只是苦了简青,替我们负责这么大的责任。我半来倘得寸进,必不敢忘你维持我的德意。”林简青笑道:“用不着说这么客气话,你要知道,我这法子并不是帮你,只因见他们这些反对你们的人,完全是出于私意,我待不承认开会罢,他们更有借口,说我私心袒护你们,违背会章,藐视会员。想等到开会时和他们争辩罢,他们必以恶语相加,说我受老婆的运动,甚至喊叱喊打,徒然得罪一干人,于事毫无益处。他们研究出办法来,仍强着我执行,不执行,就得辞职。我辞职没要紧,他们还要故甚其词,说是把我革了。再进一步,革了也不算什么,他们不仍是当场又举出一个会长来执行他们的办法吗?那就更难于挽救了。好好的一个同乡会,由他们几个人,纯粹为报复主义,闹得稀糟。外省人听了,也要笑语,说我这个当会长的,一些儿威信也没有。索性是几个有声望、有道德的人出来,堂堂正正的说几句话,或议出什么办法来,教我执行,我也未尝不可。无如第一第二名领衔的,假公济私的证据,就十分明确,真教我有不能从同之苦。”

  周撰笑道:“有声望、有道德的人,此刻住在日本,正销声匿迹不暇,如何肯出来管这些闲事?承你的好意,我们就是决议了罢!你若有机会能代我拉拢几个表同情的人,到会场上替我捧捧场,我夫妇尚有人心,必知感激。”林太太笑道:“这岂待周先生嘱托。感激的话,更说不上去。”陈蒿对林简青道:“开会那日,我们自己既不宜到会,这一包信,就放在先生那里,开会时请先生带到会场上。先生看有机会,可以发表,便请发表出来,也可夺他们联衔的人气。”林简青沉吟道:“这包信发表是应当在会场上发表,力量也是很有力量的。不过由我带去,似乎不妥。我看不如仍由你带回去,等到开会的那日,你们写一封信,并这个包儿,雇一个日本粗人,送到会场里来不认。那日临时主席是谁,我当会长的,总有权能使来件发表,不致为人收没。”周撰道:“这般发表最好。人家都说简青精明干练,照这样看来,果是名下无虚,教人不能不佩服。”

  陈蒿道:“事情既经议妥,我们走罢。林先生是用功的人,不要久坐,耽搁了他的功课。”周撰起身笑道:“他们把功课看得重的人,耽搁他光阴的,便是仇人。我们正要求他帮忙,不可使他心里怀恨,是早走的好。”林简青笑道:“说哪里的话,我的光阴看得重,哪里及得你们燕尔新婚,春宵一刻千金价呢。我若留住你们多坐,使你拘束了,不得亲热,才真会把我当仇人哩。”说得三人都大笑了。周撰同陈蒿辞了出来,归高田马场。

  后事如何,下章再写。

  却说郑绍畋起身跟着何达武跑到东肥轩,只见黄老三、周之冕两人,立在黎是韦背后,黎是韦伏在书写上写字。周之冕回头见了郑绍畋道:“老郑你来得很好,这里写信去同乡会,还差几个名字,看你拉哪几个人进来。”郑绍畋道:“你这样说,我还摸不着头脑。你得从头说给我听。”周之冕笑道:“你连同乡会的章程都不知道吗?要会长开临时会议,须得十个负责的人,出名盖章,写信给会长,会长才能根据那信发传单,召集会议。我们于今反对周撰与陈蒿结婚的事,须开同乡会研究,已有人对林简青说过。林简青说这种会议,他会长不能负责,看是谁要开会,须照同乡会章程,有十人负责的请求书信,会长方能执行。我们此刻信已写好了,只要填名字进去,老黎的头名,你的二名,铁脚的三名,看你还拉哪几个进来?”

  郑绍畋道:“只要几个人出名字,不容易的很吗?我念出来,你们写上去就是。有我负责任。”黎是韦道:“本人不愿意,不能胡乱拉出来的呢!”郑绍畋道:“你放心,我说负责任,决不会有人出来宣布窃名。”黎是韦即照郑绍畋说的,写上了七个。黄老三道:“你既负责,就得拿这信,找着各人盖上图章,方能有效。”郑绍畋踌蹰道:“这倒是个难题目,我说的这七个人,没几个有图章的。教他为这信临时去刻图章,只怕他们不愿意。”黎是韦道:“图章没要紧,只要你真能负责任,我立刻替他们镌几颗图章就是。镌图章的刀子我都有,就只图章的材半,我这里只有三颗,还差四颗,得花钱去买来才行。”周之冕一眼望见书案上,有两条桃源石的压尺,黎是韦写字时,用他压纸的。即伸手拿起来笑道:“这不是现在的四颗图章材料吗?”黎是韦拍手笑道:“这事情真凑巧,我就动手刻起来罢。”原来黎是韦于金石学很有些研究,日本几家有名的印铺,都知道黎是韦的名字,常找到东肥轩来,跟黎是韦研究刀法。黎是韦不欢喜小鬼,不大肯镌给小鬼看,又不能用日本话解说出来,印铺因三番五次得不着益处,才不来了。然而黎是韦镌的图章,拿给那几家印铺里去看,一望都能认识,说是黎刻。他手法极快,这类图章又不必镌得如何精美,只要大概望去是那几个字的模样,便可敷衍过去。因此不到一小时,七颗图章,方的、圆的、长方、椭圆各式俱备,都镌刻好了。黎是韦细心,挑出些印泥来,略加颜料变成几种彩色,使人看不出是一种印泥印出来的。

  这信发去之后,林简青接了,很有些替周撰担心,即时用他太太的名字,通了个信给陈蒿,教陈蒿设法疏通。陈蒿和周撰商议,周撰道:“你把黎是韦、郑绍畋一般人写给你的求婚信都拿出来,我同你去浅草,带给林简青看。即请林简青在会场上当众宣布,看他们有什么脸再登台说攻击我们的话。这班东西,谁耐烦去疏通。”陈蒿道:“我也早已定了这样的主意。”陈蒿当时检出那些信札,做一包提了,同周撰乘电车到浅草。

  林简青已下课回来,夫妻二人正在研究开会时应持何种态度。周、陈二人进来,林太太忙起身迎着让坐,彼此寒暄已毕。陈蒿笑向林简青夫妇道:“承孟姐写信来通知我,说黎是韦领衔,要求同乡会开会,研究我和卜先结婚的事。这事情实在离奇得很,不料他们因不遂自己的欲望,公然敢牵动同乡地出来,假公济私,以图泄忿。孟姐的好意,教我会前疏通。我想他们这班无耻之尤,要他们不反对,除非我有分身法,能化身十百千万,作肉身布施,使他们一个个都能遂其兽欲,方不至再说反对的话。如其不能,凭口说疏通,是无效的。我想:同乡会是个公共结合的团体,无非为联络感情而设,并不是个政府的组织,有行使法律,处置会员的威权。无论我与卜先结婚有没有不合法的行动,即算犯了大法,应处死刑,也不是同乡会所能执行的。无瑕方可戮人,要议人非法,须先自立于不违法的地位。试问他们因我结婚的事,要求开同乡会处置,是不是法外的行动?况且他们都是为向我求婚不遂,一腔私忿,无处发泄,才想借同乡会来破坏。林先生是正派人,像这种不成理由的要求,似乎可以置之不理。湖南同乡在此的尚有四五百人,则湖南同乡会,是四五百人的同乡会,不是十个无赖子的同乡会。因十个人无理的请求,即发传单,牵动全局,未免小题大做。我今天到这里来,并不是林向先生及孟姐求情。我的愚见同乡会的一举一动,关系同乡体面正大,林先生既被推为会长,有主持会务之权,举动不能不审慎一点,免贻笑外人。黎是韦、郑绍畋一班人,向我求婚的信,我都带来了,请两位过目,看他们这开会的要求,是否有应允的价值。”说着,将那包艳书打开,检出黎、郑两人的来,送给林简青夫妇看。

  林简青看黎是韦的是一封骈体文,郑绍畋的是一封英文,都写得缠绵艳丽,颇能动人。再看这些,也有写得好的,也有写得词句费解的,总之令人看了肉麻的居多。并都盖了图章,填明了住处。有几封连三代籍贯,及家中财产,本人职业,都写得十分详细。

  林太太看了,不觉笑道:“这都只能怪二妹自己不好,不能怪人家。”陈蒿道:“怎么只能怪我呢,孟姐教我个个都答应嫁他吗?”林太太笑着摇头道:“那就真要将你撕开,每人吃唐僧肉一般的,一个吃一块,只怕还不够呢。我说怪你自己不好,是谁教你生得这么如花似玉,使男子一看了就涎垂三尺。在周南女学的时候,你那时年纪还轻,不过十三四的人,隔壁明德学堂的男学生就找着你,纠缠不清。我那时就对你姐姐说,只怕不等到成人,求婚的就会应接不暇。你小时候就有一种脾气,最欢喜引得一般青年男子发狂,及到认真和你谈判,你又正言厉色,拒人于千里之外。你还记得有一次,我同着你两姊妹在曾文正祠游观,你在柱头上拿石灰块子题诗的事么?那不只怪得你自己不好吗?”陈蒿望了林太太一眼笑道:“那小时候,懂得什么?旧事重提,真令人惭愧。”周撰忙问是什么事?陈蒿回头向周撰脸上啐了一口道:“干你甚事,要你问。”周撰道:“你们说得,我为什么问不得哩?”林简青笑道:“这又只怪得孟珠不好,无端说得这么闪闪烁烁,连我都要问。”林太太笑道:“一不是说不得的事,二不是问不得的事。我是偶然触发起来,想起好笑。周先生要是不放心,以为有什么不相干的事,我就懒得说。拿作闲谈的资料,便不妨说出来,也可见二妹小时候就不是一个老实人。这一大包的求婚书,亦非无因而至。”周撰道:“谁不放心!有什么不相干的事,小时候的行为,很有些令人听了开心的。嫂子请说罢!”

  林太太道:“那年是宣统三年,我记得是三月初间,礼拜日学校里放假,由我发起邀二妹姊妹两个,到药王街镜蓉室照相馆,叫了一个照相的,去曾文正祠花园里照杨。那日既是礼拜,各学校的男学生到那无里游览的很多,我三人带着照相的一进园,就有两个穿明德学校制服的学生,年龄都不过十五六岁,跟在我们后面走,评头品足的,无话不说。二妹那时才十三岁,听那两个学生说话讨厌,就回头问他们,是哪个学堂的?二妹的意思,本想问过他们的学籍,即责骂一顿。谁知那两个畜牲误会了,见二妹说话笑嘻嘻的,以为是有了好消息,立时现出那种轻骨头样子,真教人见了恶心。还对着二妹涎皮涎脸的,说出些不中听的话来。二妹气他们不过,让他们走到切近,猛不防朝着两人脸上呸了两口,呸出无数的唾沫在那两人脸上。看那两个畜牲多无耻,真有娄师德唾面自干的本领,被喷了一脸的唾沫,不但不恼怒,反跟在后面,说这种香唾,是不容易得到脸上来的。我连忙教二妹再不要睬他。我们三人在那桥上照相,那两个东西就站在桥头,如痴如呆的望着。我们照过相下桥,回头见两人仍是跟着,二妹就从地下拾起一块壁上掉下来的石灰,在那回廊柱头上写了几句诗道:

  碧梧原是凤凰枝,梦想魂销亦太痴。

  寄语郎君须自爱,临风漫作定情诗。

  我当时就怪二妹不该写,二妹和小孩子一样,也不理会。后来毕竟为那首诗,害得那两个东西颠颠倒倒,课也不上,每日只在周南女学门口徘徊。二妹倒和没事人一样,那里肯睬他们呢。足足的徘徊了上两个月,料道没有希望,才把那痴忘的念头断了。然而学校里,竟为这事,除了两人的名。除名后,每人还写了一封信给二妹,二妹也没理他。周先生看二妹小时候,是不是就调皮得厉害?”

  陈蒿笑道:“我们今日到孟姐这里来,是来研究现事的,不是来听故事的。亏你好记忆力,这样狗屁诗,居然印在脑筋里,几年不忘记。不提起,我自己倒忘了。小时候脸皮厚,想得出就写得出。于今回想起来,真羞死人,快不要再说了。看林先生对于这开会的要求怎生说法,还是依我说的置之不理呀,还是徇几个无赖子无理的要求,把一个庄严的同乡会,作私人倾轧之具呢?”

  林简青道:“这事我昨夜已和孟珠研究了好一会,照情理本可置之不理,论我们的交情更不消说得,是立于反对开会的地位。但这事我们吃亏,第一就吃亏在你们是同学,第二吃亏在我当会长。公道话本来人人可说,不过出自有交情的人口里,就显见得有有心偏袒似的。同乡会的章程,只要十人联衔,请求开临时会议,会长是不能否认的。你说为十人牵动全局,不错,然十人若于开会时,所报告开会理由,大家不承认这理由有开之必要,这十人自要受相当的处罚。处罚的是什么呢?赔偿开会的一切损失,受大家严厉的诘责,这权操之会员大众。会长于开会前,没否认这理由之权。因此,置之不理的话,决办不到。事前若不设法疏通,开会时,想有人出来否认开会的理由,但怕不容易。因为每次开会,在下面发议论的人多,肯上台发托,他们不见得肯到会。就到会,也不肯见得肯上台批评人家的议论,以结怨于人。这十个人既联衔写信来要求开会,必已有一种结合,不但不尽是曾向你求婚的。这十人之外,必尚有暗中指挥不肯露面的。两位若不事前疏通,则惟有团结一部分人,预备在会场上为有力之辩论,不然,以全无团结的,与有团结的抵抗,只怕有些难占胜利。”

  周撰点头道:“简青这话很有见识。团结一部分人不难,但有魄力、能登台雄辩的,不容易找着。”陈蒿道:“找人家干什么?我们自己没生着口吗?他们定要开会,我自己去,看他们怎么说,我自有答付他。这一包信,我也带去,不见得到会的,没一个正人。”

  林简青摇头道:“自己去,是万分使不得。会既是为反对你们的人所开,会场中的空气,自然没有和缓的。那时吃了眼前亏,没处申诉。”陈蒿不服道:“难道他们是野蛮国的种子,不讲法律吗?既是开会研究,就均匀全应凭法律解决,有什么空气和缓不和缓。他们真敢对我一个弱女子动武不成?如何有眼前亏给我吃?”林简青笑道:“东京留学生开会,打得落花流水的次数还少了吗?被打的人,哪个不是最会讲法律的。宪政党的梁启超,在锦辉馆开他本党成立会,到会的全是他本党的人,不料被国民党人知道了,由张溥泉临时邀集十多人,冲进会场,没等梁启超演得几句说,张溥泉一声喊打,十多人齐声响应,会场秩序登时大乱。张溥泉一跃上台,抓住梁启超就打,这十多人在满座寻人厮打。宪政党的党员,那日因是本党成立会,各人胸前都佩了黄色徽章,国民党人见着佩黄徽章的就打,打得那些佩徽章的,一个个忙把徽章扯下来,往地下丢,只一刹时工夫,打得满会场没一个敢佩徽章的人了。张溥泉就据了演台,演起说来。梁启超被打得抱头鼠窜。直到今日,还没见梁启超拿法律和张溥泉算帐。这眼前亏,不是服服帖帖的吃了吗?他们自己本党的人开会,只侵入十多个外党的人,尚且打得落花流水。这里反对你们的人开会,莫说喊打,只趁你上台演说的时候,他们十来个人,在下面齐声一叱,任凭你有多少理由,也没你说的分儿了。”

  陈蒿的脾气,前几回书中已说过,是最爱不得激刺的话。林简青若赞成她,说她自己到会辩论最好,她不见得就不顾利害,真去到会。今见林简青说到会有这么危险,心里未尝不知道是实在情形,只是总服不下这口气,口里偏要说道:“林会长既把他们这班杂种看得比老虎还要厉害,把我就小觑得和梁启超一般,这事安有再研究的余地。一切话都不用说了,我来时向会长要求的话,于今申明,完全取消。请会长照着他们请求开会的书信,开会便了。届时我决计亲自到会,看他们那些忘羔子,能在会场上把我陈蒿生吃了么?”陈蒿旋说旋将艳书包起,立起身教周撰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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