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折
(高力士上，云)自家高力士是也。自幼供奉肉宮，主上擡舉，加爲六宮提督太監。往年主上悅楊氏容，命某取入宮中，寵愛無比，封爲貴妃，賜號太真。來逆胡稱兵，僞誅楊國忠爲名，逼的主上幸蜀。行中途，六軍不進。右龍武將軍陳玄禮奏過，殺了國，禍連貴妃。主上無可奈何，只得從之，縊死馬嵬中。今日賊平無事，主上還國，太子做了皇帝。主養老，退居西宮，晝夜只是想貴妃娘娘。今日教某起真容，朝夕哭奠。不免收拾停當，在此伺候咱。正末上，云)寡人自幸蜀還京，太子破了逆賊，即了位。寡人退居西宮養老，每日只是思量妃子。教畫畫了一軸真容供養著，每日相對，越著煩惱也呵!做哭科，唱)
【正宮】【端正好】自從幸西川還京兆，甚的月夜花朝!這半年來白髮添多少，怎打疊愁容貌!
【么篇】瘦岩岩不避群臣笑，玉儀兒將畫軸高。荔枝花果香檀卓，目覰了傷懷抱。
(做看真容科，唱)
【滾繡球】險些把我氣沖倒，身謾靠，把太真放聲高叫。叫不應，雨淚濠咷。這待詔手段高，畫來沒半星兒差錯。雖然是快染能描，畫不出沈香亭回鸞舞，花萼樓前上馬嬌，一段兒妖嬈。
【倘秀才】妃子呵，常記得千秋節華清宮宴樂，夕會長生殿乞巧。誓願學連理枝比翼鳥，誰想你乘鳳返丹霄，命夭!
(帶云)寡人越看越添傷感，怎生是好!(唱)
【呆骨朵】寡人有心待蓋一座楊妃廟，爭奈無柄謝位辭朝。則俺這孤辰限難熬，更打著離恨天最。在生時同衾枕，不能勾死後也同棺槨。誰承望馬坡塵土中，可惜把一朵海棠花零落了。
(帶云)一會兒身子困乏，且下這亭子去閑行一會。(唱)
【白鶴子】那身離殿宇，信步下亭臯。見楊柳翠藍絲，芙蓉拆胭脂萼。
【么】見芙蓉懷媚臉，遇楊柳憶纖腰。依舊的般兒點綴上陽宮，他管一靈兒瀟灑長安道。
【么】常記得碧梧桐陰下立，紅牙箸手中敲。笑整縷金衣，舞按霓裳樂。
【么】到如今翠盤中荒草滿，芳樹下暗香消。對井梧陰，不見傾城貌。
(做歎科，云)寡人也怕閑行，不如回去來。(唱)
【倘秀才】本待閒散心追歡取樂，倒惹的感舊天荒地老。怏怏歸來鳳幃悄,甚法兒挨今宵？懊惱!
(帶云)回到這寢殿中，一弄兒助人愁也。(唱)
【芙蓉花】淡氤氳篆煙嫋，昏慘剌銀燈照。玉迢迢，才是初更報。暗覰清霄，盼夢裏他來到。卻道口是心苗，不住的頻頻叫。
(帶云)不覺一陣昏迷上來，寡人試睡些兒。(唱)
【伴讀書】一會家心焦懆，四壁廂秋蟲鬧。忽掀簾西風惡，遙觀滿地陰雲罩。俺這裏披衣悶把幃靠，業眼難交。
【笑和尚】原來是滴溜溜繞閑階敗葉飄，疏剌刷落葉被西風掃，忽魯魯風閃得銀燈爆。廝琅琅鳴鐸，撲簌簌動朱箔，吉丁當玉馬兒向簷間鬧。
(做睡科，唱)
【倘秀才】悶打頦和衣臥倒，軟兀剌方才睡著。旦上，云)妾身貴妃是也。今日殿中設宴，宮娥，請上赴席咱。(正末唱)忽見青衣走來報，道太真妃將人邀，宴樂。
(正末見旦科，云)妃子，你在那裏來？(旦云)今長生殿排宴，請主上赴席。(正末云)分付梨園子弟備著。(旦下)(正末做驚醒科，云)呀!元來是一夢。明夢見妃子，卻又不見了。(唱)
【雙鴛鴦】斜軃翠鸞翹,渾一似出浴的舊風標，著雲屏一半兒嬌。好夢將成還驚覺，半襟情濕鮫綃。
【蠻姑兒】懊惱，窨約。驚我來的又不是樓頭雁，砌下寒蛩，簷前玉馬，架上金雞；是兀那窗兒梧桐上雨瀟瀟。一聲聲灑殘葉，一點點滴寒梢，會愁人定虐。
【滾繡球】這雨呵，又不是救旱苗，潤枯草，開花萼，誰望道秋雨如膏。向青翠條，碧玉梢，碎兒必刂剝，增百十倍，歇和芭蕉。子管裏珠連玉散飄顆，平白地瀽甕番盆下一宵，惹的人心焦。
【叨叨令】一會價緊呵，似玉盤中萬顆珍珠落；會價響呵，似玳筵前幾簇笙歌鬧；一會價清呵，似岩頭一派寒泉瀑；一會價猛呵，似繡旗下數面征鼙。兀的不惱殺人也麽哥!則被他諸般兒雨聲相聒噪。
【倘秀才】這雨一陣陣打梧桐葉凋，一點點滴心碎了。枉著金井銀床緊圍繞，只好把潑枝葉做柴，鋸倒。
(帶云)當初妃子舞翠盤時，在此樹下，寡人與妃盟誓時，亦對此樹。今日夢境相尋，又被他驚覺了。唱)
【滾繡球】長生殿那一宵，轉回廊，說誓約，合對梧桐並肩斜靠，盡言詞絮絮叨叨。沈香亭那一，按霓裳，舞六么，紅牙箸擊成腔調，亂宮商鬧鬧炒。是兀那當時歡會栽排下，今日淒涼廝輳著，暗量度。
(高力士云)主上，這諸樣草木，皆有雨聲，豈獨桐？(正末云)你那裏知道，我說與你聽者。(唱)
【三煞】潤濛濛楊柳雨，淒淒院宇侵簾幕。細絲梅子雨，裝點江幹滿樓閣。杏花雨紅濕闌幹，梨雨玉容寂寞。荷花雨翠蓋翩翩，豆花雨綠葉瀟條。不似你驚魂破夢，助恨添愁，徹夜連宵。莫不是水弄嬌，蘸楊柳灑風飄？
【二煞】口床口床似噴泉瑞獸臨雙沼，刷刷似食葉春散滿箔。亂灑瓊階，水傳宮漏，飛上雕簷，酒滴新。直下的更殘漏斷，枕冷衾寒，燭滅香消。可知道天不覺，把高鳳麥來漂。
【黃鍾煞】順西風低把紗窗哨，送寒氣頻將繡敲。莫不是天故半人愁悶攪？前度鈴聲響棧道。似奴羯鼓調，如伯牙《水仙操》。洗黃花潤籬落，漬苔倒牆角。渲湖山漱石竅，浸枯荷溢池沼。沾殘蝶漸消。，灑流螢焰不著。綠窗前促織叫，聲相近雁高。催鄰砧處處搗，助新涼分外早。斟量來這一宵，和人緊廝熬。伴銅壺點點敲，雨更多淚不少。雨濕梢，淚染龍袍。不肯相饒。共隔著一樹梧桐直滴到。
目： 安祿山反叛兵戈舉 陳玄禮拆散鸞鳳侶
名： 楊貴妃曉日荔枝香 唐明皇秋夜梧桐雨
(生上云)小生馬文輔。自從那日見了那小姐之，朝則忘食，夜則廢寢，其心蕩然，如有所失，倘不測，將平日所學，一旦廢矣。今夜這等風清月郎，操一曲琴，洗我心間之悶咱。(下)(旦引梅香上科)梅云)姐姐，這早晚不燒香做甚？(旦云)你放下香車。(梅云)已放下了。(旦行科，唱)
【正宮】【端正好】下香階，踏芳徑，步蒼苔影當庭。過回廊一弄淒涼景，好教我添悲興。
【滾繡球】垂楊宿鳥驚，繡鞋不待行。降明香天求聘，志誠心禱告神靈。相思病漸成，看看瘦損，受寂寞事關前定，盼佳期井底銀瓶。似這等棲遲了奴家命，強打精神拜鬥星，何日安寧？
(梅云)姐姐，你聽那裏冰弦之聲。(旦唱)
【倘秀才】則道是半空中神仙勝境，卻元來東下把絲桐慢整，你聽他款撫冰弦音韻清。夜闌人靜，悲戚，話丁寧，怎不教人動情？
(旦聽科)(生歌云)明月娟娟兮夜永生涼，花影搖兮宿鳥驚慌。有美佳人兮牽我情腸，徘徊不見兮只東牆。佳期無奈兮使我遑遑，相思致屙兮湯藥無方。琴消悶兮音韻悠揚，離家千里兮身在他鄉，孤眠客兮更漏聲長。(梅云)姐姐，那生彈的好淒涼人也!(旦唱)
【滾繡球】我向這東牆仔細聽。鳳求鸞曲未成，不教想的人成病，今日個聰明的遇著聰明。這琴陶膝上橫，蔡邕爨下生。斷腸人這答兒孤另，一句句你飄零。幾時得同衾共枕銷金帳，滿鬥焚香說誓盟，足平生。
(生云)東牆那邊似有人言，莫不有人麽？我試挽垂楊，隔牆而望咱。(生望科)(旦云)梅香，恰才那彈的是好傷感人也。我聽了琴中之語，教我越添其。且將我心中之悶，共聯一絕。(梅云)姐姐你做。旦云)客館閑門靜，閨房寂寞春。月來花弄影，疑是情人。(生聽，云)吟詠妙哉!我依韻如一首咱。書須臾恨，南園老盡春。東牆明月滿，偏照意中人。旦聽，云)牆角邊吟詩者，必是那彈琴的秀才，是好才也。(唱)
【倘秀才】他在那東牆下詩和了一聲，我這裏亭軒把繡鞋立定，好教我兜上心來意不寧。愁攢眉上，忽的動傷情，知他是怎生？
(梅云)姐姐，咱回去罷，夜深了。(同下)(生云)，小姐回去了，這相思索害也!我且回書房去.(下)旦上,云)自從昨日聽了那生彈琴,不想我病症轉加，子好生不快，可怎了也？(梅云)姐姐，爲一女子，守閨門之正，不要這等狂蕩。(旦唱)
【呆骨朵】我這裏悶厭厭鎖不住疏狂性，怎禁獨自傷情？孤幃裏翠減香消，花稍上蜂喧蝶並。少人辜負了三春景，身體也無康盛。自思量怎奈何，染出風流病。
(生上，云)我昨日晚間，月下彈琴，不想小姐來，隔牆吟詩，我也和了一首。我想來，終不見個分。我今日使山壽去，只推問他討花，看他有甚麽話。山壽，你來。(山壽上，云)師父，叫我怎麽?(生)隔壁董宅好花，你去討一朵來，休教老夫人知道。山壽云)我只問小姐討去。(生云)然也。(下)(山壽，見旦科)(旦云)山壽，來有何故?(山壽云)俺師父我來問姐姐討花哩.(旦云)他多少年紀了?(山壽云)師父二十五歲了。(旦云)他要甚麽花？(山壽云)隨姐與我甚麽花。(旦云)我與你一朵海棠花，你將去。旦與花科)(山壽辭科，下)(旦唱)
【脫布衫】思量起俊俏書生，今日個顯姓通名。棠花權爲信行，姻緣事該前定。
【小梁州】誰想是舊日劉郎到武陵，聽說罷怎傷情。孤鸞寡鳳幾時成？人孤另，長歎兩三聲。
【么篇】黃昏一盞孤燈映，困騰騰悶倚幃屏。二更，人初靜，更添愁興，照不到天明。
(旦云)我常記得，俺父親在日，曾與俺母親說，朝之日，曾與三原縣令馬昂爲交，次後，半我許與兒子馬文輔爲妻。我那時年幼，也不曾成得；後來信不通，因此上不曾成合這親事。我那日在後花園，只見山壽家東牆上，有一秀才，往這壁望著。我見那生，發黑眉青，唇紅齒白，教我放心不下。我日在海棠亭下燒夜香,又遇著他彈琴,專訴失其佳配。日使山壽來問我討花,我因問他,你師父是誰；山壽,姓馬名彬字文輔.我就想起俺父親的言語，莫不就這生?我兩日前寫下了一個簡帖兒,今日著梅香送與去.梅香，你送這簡帖兒與那秀才去.(梅云)將來，送去。(旦與簡科)(梅云)我送簡帖兒去來。(同下)生上,云)自從見了秀英小姐,著我神魂飄蕩，茶飯懶。昨日著山壽討花去，小姐與了一朵海棠花，不知何意？似這等音信不通，如何是了？(梅云)先生萬。(生云)小娘子，來有何事？(梅云)你不知，聽我咱。(唱)
【上小樓】只因你青春後生，俺小姐心腸不硬。前夜月下鳴琴，韻和新詩，福至心靈。音韻輕，聲清，精通理性，多管是暗中傳兩情相應。
(云)俺姐姐與了這個簡帖兒，教送與先生，不知甚麽言語？(生云)將來我看。(生看科，云)小娘子，一首詩是誰寫的？(梅云)俺姐姐親筆寫的，你試念我聽。(生云)“瀟灑月明中，潛身牆角東。鳴琴離積，入夜繡幃空。夢繞三千界，雲迷十二峰。仙郎負我，我意若春濃。”好高才也!既小姐有顧戀小生心，我如今備辦禮物，使媒人說去，如何？(梅唱)
【么篇】你待教媒人偶成，老夫人天生劣性。爭你走透消息，泄漏風聲，誤了前程。俺姐姐念舊，想舊情，何須媒證，不用你半星兒絳羅爲定。
(生云)既蒙小姐垂念，小生也寫一簡，煩小娘子去。(梅云)你寫來。(生寫科，云)小娘子，你道我多上複小姐來。(梅下)(生云)小姐若見了這簡帖，好事必成也。(下)
(旦上，云)梅香去了多時，怎生不見回來了?(梅，見旦科)(旦云)如何？(梅云)他有回簡在此。(旦)將來我看。(梅香遞簡，旦接看科，念云)“客館淒涼，孤眠春夜長。瑤琴撥一弄，春色在東牆。勿詩中意，相思病染床。情人在咫尺,何日赴高唐？”好才學也!(唱)
【滿庭芳】恰便似龍蛇弄影，才過子建，筆掃兵。溫柔軟款多才性，忒煞聰明。據相貌容顔齊整，文學海宇傳名，堪人敬。都只爲更長漏永，傷感淚盈。
(云)似這等何見得成也。(唱)
【耍孩兒】似這等空房靜悄人孤另，卻又早香金鼎。何時害徹相思病，蔔金錢禱告神靈。生前禽分明判，八卦詳推莫順情。四柱安排定，都來增下，福分明。
【四煞】畫簷鐵馬喧，紗窗夢不成，佳人才子時娉？他是個異鄉背井飄零客，我便是孤枕獨眠董英。都薄幸，一個在東牆下煩惱，一個在錦帳裏傷。
【三煞】歎鴛鴦繡被空，滿懷愁爲那生，只因新詩和的聲相應。更把那瑤琴撥出艱難調，彩鳳求指下鳴。都是相思令，聽了他淒涼慘切，好教我寸難行。
【二煞】婚姻配偶遲，難挨更漏永，畫蛾眉懶臨妝鏡。老天不管人憔翠，一派黃河九遍清。貞烈，也只是粉牆一堵，似隔著百座連城。
【尾煞】相思愁越添，淒涼惡夢境。便做道鐵般只恁心腸硬，都寫入愁懷喚不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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