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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明天来临( If Tomorrow Comes )

作者:西德尼·谢尔顿( Sidney Sheldon )   发表时间:2024-11-15 01:49

第二章


  费城

  二月二十一日,星期五,上午八时

  翠西·惠特妮从她那栋公寓的石砌门厅里走了出来。这时,灰白色的雨夹雪正不偏不倚地向着每一辆行驶在商业街上的豪华轿车和那些集聚在费城以北贫民区的木板钉成的破烂小屋飘洒而去。这场雨夹雪把轿车冲刷得干干净净,浸湿了高高地堆积在一排无人照看的住宅前的垃圾。翠西·惠特妮行进在上班的路上。她步履轻快地往东沿着栗树街朝银行走去,只有这样,她才能使自己不致放声歌唱。她身穿一件米黄色的雨衣,脚登雨靴,一顶黄色的雨帽仅能盖住她那一头发亮的栗色香发。她芳龄二十五岁,英气勃勃,聪颖异常。嘴唇丰满迷人,两眼顾盼流波,眼珠的颜色时而从青苔绿变为宝石绿。她的身段苗条秀丽,肤色随着情绪的变化——愤怒、厌烦或激动,会从晶莹雪白变为深玫瑰色。她母亲有一次曾对她说:“说真的,孩子,我有时都认不出你了。你真是说变就变。”

  现在,当翠西在街上行走的时侯,人们纷纷扭过头去朝她微笑,羡慕她脸上洋溢着的幸福神情。她也向他们报之以微笑。

  翠西·惠特妮想:一个人能这样幸福真是太难得了。我将嫁给一个我所钟爱的男人,我将给他生个小宝贝。一个人还能要求什么更多的呢?

  翠西走近银行时,看了一下表:八点二十分。费城忠诚信托银行的大门在八点三十分以前是决不会向雇员们开放的。但是,主管银行国际部的副行长克拉伦斯。德斯蒙德已经关闭了门外的警报器,打开了一扇门。翠西欣赏地观看着这个每天早晨都要屡行的程序。德斯蒙德走进银行,随手锁上了门,而翠西仍在雨中伫侯着。

  全世界的银行都各自有一套神秘的安全措施,费城忠诚信托银行也不例外。费城银行的这套措施是从不改变的,只是每星期需要更改一次安全信号。这个星期的信号是将一扇窗户的软百叶帘拉起一半,这是告诉在外面等侯的雇员们,检查银行里有无企图将雇员扣作人质的隐藏者的工作正在进行之中。由克拉伦斯。德斯蒙德对洗室、贮藏室、地下室和保管库进行周密的检查。只有当他确信整座银行里别无他人时,作为安全信号的百叶帘才会全部拉起。

  老记帐员总是雇员中第一个被允许进入银行的人。他守候在紧急警报器旁边,直到其他雇员全部进入并锁上大门为止。

  八点三十分整,翠西·惠特妮和她的同事们鱼贯进入银行那华丽的大厅。她脱掉雨衣、雨靴,摘下雨帽,感兴趣地听着其他人对天气发出的抱怨。

  “该死的风把我的伞都刮跑了,”一个人抱怨到,“我淋了个透湿。”

  “我看见两只鸭子在商业街上浮水。”出纳组长开玩笑说。

  “气象预报说下星期还是这种天气。我真想迁到佛罗里达去。”

  翠西一边笑着一边开始了工作。她在转帐部门工作。直到不久以前,转帐工作仍是把钱从一个银行转到另一个银行,从一个国家转到另一个国家,程序缓慢而费力,需要根据国内外各个邮局的情况填写一些颇为复杂的表格。随着计算机的出现,情况发生了激动人心的变化,巨额款项转眼之间即可转换完毕。翠西的工作是通过计算机把前一夜的转帐金额提出来,并通过计算机把它们转到别的银行。所有这些交易都是通过密码进行的,这些密码定期更换,以防别人非法冒用。每天都有数以百计的电子货币经过翠西的手。这是一项迷人的工作,是维持全球贸易活动的生命线。直到查尔斯。斯坦厄普闯入翠西的生活以前,银行工作对她来说一直是世界上最令人兴奋的事情。费城忠诚信托银行拥有极为广大的国际区域,因此吃午饭时,翠西和她的同事们总要议论一下当天上午的活动。这是一场激动人心的谈话。

  记帐组长德博拉声称:“我们刚刚封闭了一家被犯罪集团操纵的辛迪加向土耳其提供的一百万美元的贷款……”

  银行副行长的秘书梅。特伦顿语调神秘地说:“今天上午召开的董事会上决定向秘鲁提供一笔新的款项,预付金额就超过五百万美元……”

  银行快嘴乔恩。克赖顿补充道:“听说我们还打算向墨西哥人提供五千万美元的救济款。要我说,这些墨西哥人就是一美分也不该给他们……”

  “真有意思,”翠西沉思着说,“这些指责美国过于注重金钱的国家总是第一个向我们乞求贷款。”

  这曾是翠西和查尔斯初次见面是争论的话题。

  翠西是在一次经济座谈会上和查尔斯。斯坦厄普相识的。查尔斯是这次座谈会上的应邀发言人。他正在经营他曾祖父创办的投资公司,他的伙伴和翠西工作的银行有许多生意上的往来。在查尔斯讲演以后,翠西立刻接着发言。她不同意查尔斯对于第三世界国家偿还能力——他们从世界各大银行和西方政府那里借来的款项多得令人咋舌——所做的分析。查尔斯最初感到有点好笑,接着却被面前这位漂亮姑娘充满激情的发言吸引住了。在那座古老的装钉工人饭厅就餐时,他们还在没完没了地讨论。

  翠西从一开始就对查尔斯有所动心,即使她知道查尔斯被认为是费城姑娘们所追求的头号目标。查尔斯三十五岁,是费城一个名门望族的富裕而又颇有成就的继承人。他身高五尺十寸,黄中带红的头发已开始有些稀疏,长着一双棕色的眼睛,态度认真,并有点学究气。翠西想,他一定是个令人厌烦的富家子弟。

  查尔斯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从桌子那边探过身子说:“我父亲一直认为医院给他的孩子掉了包。”

  “什么?”

  “我是个不孝子。我认为金钱并不是人生的最终目标。但请您千万不要把这些话告诉我父亲。”

  他坦率得令人着迷,翠西不禁对他产生了好感。她想:“不知跟他这样的人——一个大户子弟结婚将会怎样?”

  翠西的父亲花了大半生才建立了一个小厂子,但这眼说出来恐怕还不够斯坦厄普家耻笑的呢。

  翠西想,斯坦厄普一家是油,惠特妮一家是水,油和水是永远也结合不到一起的。而我却象白痴似的猜想这位男子会不会请我出去吃饭,以及我是否应该嫁给他。我们也许永远也不会再见面了。

  就在这时,查尔斯说:“您明天能抽空和我一起出去吃晚饭吗?”

  费城真是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吃喝玩乐的乐园。一到星期六晚上,翠西和查尔斯就去看芭蕾舞或里卡多。缪蒂指挥的费城管弦乐队的节目。其余的时间他们去逛新开辟的商业区和在协会山的那些各具特色的商店。他们既在吉诺街人行道上的桌子旁吃干酪牛排,也在费城最高级的饭店之一——皇家饭店吃晚饭。他们在主楼广场购物,并在费城美术展览馆前和罗丁博物馆漫步。

  翠西在一位思想家的雕像前停住脚。她望着查尔斯笑了:“这是你!”

  查尔斯不喜欢锻炼身体,但翠西却非常喜欢。星期天的早晨,翠西总是沿着西河路或斯库基尔河畔散步。她还参加了每星期六下午举办的太极拳训练班。经过一个小时的训练之后,她精疲力竭而又心情舒畅地来到查尔斯的公寓和他约会。查尔斯是一个擅长烹饪的美食家,他喜欢做一些别具特色的佳肴,如摩洛哥的比斯提拉和中国北方的狗不理包子等,供自己和翠西享用。

  查尔斯是翠西所知道的最认真和古板的人。有一次吃晚饭,翠西比约定的时间迟到了十五分钟,结果查尔斯整整一晚上都不理她。此后,翠西向他发誓下不为例。

  翠西虽然没有多少性生活的经历,但她觉得查尔斯的做爱方式和他的生活方式一样:过于谨慎和正经。有一次,翠西大胆地在床上做了一个异乎寻常的动作,谁知查尔斯见状大惊失色,弄得翠西暗自思自己是否有点狂热。

  翠西没有料到自己会怀孕,因此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查尔斯从未提到过结婚的事情,而她又不想让他因为孩子的缘故觉得非和她结婚不可。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去做人工流产。在这两者之间,任何一种选择对她来说都是痛苦的。没有孩子父亲的帮助,她能养活这个孩子吗?这样做对孩子公平吗?

  一天晚饭后,她决定向查尔斯吐露这个消息。她在自己的公寓为他做了一砂锅什锦,由于紧张竟把菜烧糊了。当她把这锅烧糊了的什锦端到他跟前时,却忘了自己精心排练好的一番话,而贸然说出:“太抱歉了,查尔斯,我——我怀孕了。”

  一阵长时间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正当翠西准备打破沉默时,查尔斯说:“当然,我们会结婚的。”

  翠西感到心里一阵轻松:“我不想让你认为我——你知道,你不一定非得和我结婚不可。”

  他举起一只手,不让她忘下说。“我要和你结婚,翠西。你会成为一位好妻子的。”他不慌不忙地补充说,“当然,我的父母会感到有点意外。”接着,他微笑着吻了她一下。

  “为什么他们会感到意外呢?”翠西轻轻地问。

  查尔斯叹了一口气:“亲爱的,你现在恐怕还不知道你的处境。斯坦厄普家的人结婚总是要——注意,我在引用他们的话——要‘门当户对’、非费城的世家不可。”

  “并且他们已经为你选好了对象。”翠西猜测说。

  查尔斯把她搂在怀里:“那也毫无妨碍,重要的是我看中了谁。下星期五,我们到我父母那里去吃晚饭。那时你就会见到他们了。”

  差五分钟九点的时侯,翠西感到银行里的声响有所变化。雇员们讲话和行动的节奏都加快了。银行大门五分钟以后将要打开,一切必须准备就绪。翠西通过正面的玻璃窗看见一队顾客正站在冰冷的雨水中等候。

  翠西看着银行警卫把一些崭新的空白存款单和提款单分别摆在六张桌子上的铁盘子里,这些桌子排列在银行大厅的正中。长期存户都发有一张底部印着个人磁性密码的存款单。存款时,计算机能够根据密码自动将存款记入适当的帐户。但是顾客们来的时候往往忘记带自己的存款单,因此需要填写空白存款单。

  银行警卫抬头望望墙上的大钟:时针正好指向九点。他走过去彬彬有礼地将大门打开。

  银行开始营业了。

  翠西接连几个小时在计算机旁边忙碌着,什么也顾不上想。每一份电汇都得反复校对,以便确保密码不出差错。每项提欵,她都得把帐号、金额和汇款银行的名称输进计算机内。每家银行都有自己的密码代号,这些密码均被列在一个绝密的密码簿上。这个密码簿囊括了全世界各大银行的密码。

  一上午转眼之间就过去了。翠西打算利用午餐时间去做头发,并且已经和拉里。斯特拉。博特约好了。他要价很高,但这是值得的,因为翠西想让查尔斯的父母看到她最漂亮时的样子。我一定要让他们喜欢我。无论他们为查尔斯找的对象是谁,我都不在乎,翠西想,没有一个人能象我这样使查尔斯幸福。

  中午一点钟,翠西正在穿雨衣时,克拉伦斯。德斯蒙德把她叫进他的办公室。德斯蒙德是典型的高级行政人员。如果银行在电视上做广告的话,他是再合适不过的发言人了。他在穿戴上比较保守,显得稳重、老成而有威严,给人一种可以信赖的感觉。

  “请坐,翠西。”他说。他素以熟知每个雇员的名字而自豪。“天气糟透了,是吗?”

  “是的。”

  “啊,不过人们还得跟银行打交道。”德斯蒙德的开场白讲完了。他把身子从写字台那边朝前倾了一下,“听说您和查尔斯。斯坦厄普订婚了。”

  翠西吃了一惊:“我们还没有宣布呢。您怎么知道的?”

  德斯蒙德笑了:“任何有关斯坦厄普一家人的事情都是新闻。我真为您感到高兴。我想您一定会回到这里和我们一起工作的。当然,我指的是蜜月以后。我们不希望失去您,您是我们最得力的雇员之一。”

  “查尔斯和我谈起过这件事,我们一致认为,如果我继续工作,我会更加快乐。”

  德斯蒙德满意地笑了。斯坦厄普父子公司是金融界最重要的投资公司之一,如果能得到他们的投资,那可真要走红运了。他把身子靠回到椅子上:“翠西,等您度完蜜月回来时,您的职位将会提升,薪水也会随之增加。”

  “噢,谢谢!太好了。”她以为这是她努力工作的结果,一股自豪感不禁油然而生,她恨不得马上告诉查尔斯。

  查尔斯。斯坦厄普。西里尔一家人住在里顿宫广场一座引人注目的古宅里。这所房子是费城的显著标志之一,翠西过去经常路过这里。现在,她想,它将要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了。

  她感到很紧张。她那秀雅的发式由于雨水而大为减色。她一连更换了四次服装,还是拿不定主意,她应该穿得朴素一点呢,还是应该穿得讲究一点?她曾经用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一笔钱在沃纳梅克服装店买了一套非常华贵的衣服。她想,如果穿上这套衣服,他们会觉得我寒酸,配不上他们的儿子。唉,随它去吧,反正他们总是要品头论足的。她最后选了一条普通的灰色羊毛裙和一件白色丝绸衬衫穿上,脖子上还戴了一条母亲在圣诞节时送她的细细的金项链。

  一个身穿制服的男管家打开了古宅的大门。“您好,惠特妮小姐。”翠西想,连男管家都知道我的名字,这是吉兆吗?“我能帮您拿外衣吗?”她弄湿了斯坦厄普家华贵的波斯地毯。

  男管家领着她穿过比银行还要大一倍的大理石门厅。翠西惊慌地意识到,天哪,我穿错衣服了!我应该穿那套沃纳梅克服装店买来的衣服。她走进书房后,面对面地站在查尔斯父母的跟前。

  查尔斯。斯坦厄普。西里尔六十五岁,面容严峻。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很有成就的人,那形象简直就是他儿子三十年以后的模样。他长着一双褐色的眼睛,和查尔斯的一模一样,下巴坚挺,两鬓斑白。翠西立刻就爱上他了。对于他们的孩子,这将是一位再好不过的爷爷。

  查尔斯的母亲有着一副令人难忘的仪表。她虽然又矮又胖,但显得非常富有华贵。她看上去就令人觉得可靠,翠西想,将来一定是个好奶奶。

  斯坦厄普夫妇拉着翠西的手说:“亲爱的,欢迎你到我们家来。我们要求查尔斯给我们几分钟时间和你单独在一起,你不会介意吧?”

  “她当然不会介意,”查尔斯的父亲说,“请坐……你叫翠西,是吗?”

  “是的,先生。”

  斯坦厄普夫妇坐在长沙发上,面对着她。翠西想,我怎么有一种将要受审的感觉?这时,她耳边响起了母亲的声音:“宝贝,上帝是决不会为难你的。不过要适时地采取每一个步骤。”

  翠西采取的第一个步骤是微笑,然而却是完全错误的,因为就在这一瞬间,她感到连裤袜抽丝的部位也正在朝膝盖方向扩展。她竭力用手捂住。

  “听说,”斯坦厄普先生的声音很洪亮,“你和查尔斯打算结婚?”

  “打算”这个词使翠西心里一震。查尔斯显然已经把他俩准备结婚的事告诉他们了。

  “是的。”翠西说。

  “你和查尔斯认识的时间很短,是这样吗?”斯坦厄普夫人问。

  翠西想,果然不出所料,审问开始了。

  “但已足以知道我们在彼此相爱,斯坦厄普夫人。”她回敬道。

  “相爱?”斯坦厄普先生咕哝了一句。

  斯坦厄普夫人说:“老实讲,惠特妮小姐,关于查尔斯的传闻使他父亲和我感到震惊。”她强忍着笑了一下,“查尔斯自然已经跟你提起过夏洛特了?”她观察着翠西的面部神情,“不错,他是和夏洛特一起长大的。他们一直非常要好,而且——坦率地说,大家都希望他们能够今年宣布订婚。”

  无须她对夏洛特做一番描述,翠西自己也能想象得出来,近邻、大家闺秀、有着和查尔斯家一样的社会背景、受过高等教育、喜欢骑马并经常夺得奖杯。

  “请给我们讲讲你的家庭情况。”斯坦厄普先生说。

  天哪,这简直是在拍电影,翠西不着边际地想,我在扮演立塔。海沃思这个角色,第一次去见卡里。洛兰特的父母。我需要饮料。在旧影片里,男管家总是托着一盘饮料赶来救援。

  “亲爱的,你的出生地在哪儿?”斯坦厄普夫人问。

  “路易斯安那。我父亲是机修工。”这后一句话没有必要补充,但翠西未能把握住自己。让他们见鬼去吧!她为自己的父亲感到自豪。

  “机修工?”

  “是的。他在新奥尔良开办了一个小小的制造厂,后来又将它发展成一个相当大的公司。五年前,父亲去世以后,母亲接管了这个企业。”

  “这个公司是生产什么的?”

  “排气管和其它汽车零件。”

  斯坦厄普交换了一下目光,异口同声地说:“我懂了。”

  他们的语调使翠西心里一紧。她自言自语道,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爱上他们!她望着对面那两张冷冰冰的脸,开始语无伦次地唠叨起来:“您真地会喜欢我母亲的。她又漂亮、又聪明、又迷人。她是南方人。她很瘦小,当然,是和您的身材相比,斯坦厄普夫人……”翠西的声音逐渐低下了去,终于被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完全取代。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痴笑,但很快就在斯坦厄普夫人的凝视下消失了。

  斯坦厄普先生毫无表情地说:“听查尔斯说,你怀孕了。”

  噢,翠西真希望查尔斯没有告诉他们!他们的态度显然是不满的,好象他们的儿子与此事毫无关系。他们使她感到这是一件见不得人的肮脏事。现在我知道我应该穿什么了,翠西想,一件印有红A字的衣服。

  “我真的不知道今后——”斯坦厄普夫人说,但她永远也讲不完这句话了,因为就在这时查尔斯走了进来。翠西有生以来无论见到谁,还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

  “噢,”查尔斯微笑着,“一切都好吗?”

  翠西起身扑到他的怀里:“很好,亲爱的。”她紧紧地靠在他身上,心想,感谢上帝,查尔斯不象他的父母,而且永远不会象他们。他们狭隘、势利、冰冷。

  这时,他们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男管家托着一盘饮料站在那里。一切都很正常,翠西自言自语地说,这部影片会有一个幸福的结局的。

  晚餐极为丰盛,但翠西紧张得一点食欲也没有。他们讨论了金融、政治和世界上令人不安的事情。气氛非常和谐。竟然没有一个人高声说:“你在骗我们的儿子结婚。”翠西想,平心而论,他们完全有权力关心他们未来的儿媳妇的事情。查尔斯总有一天要接管家业,因此选择一个合适的妻子是非常重要的。

  查尔斯轻轻地拉住她那只一直在桌子下面摆弄餐巾的手,笑着向她使了一个眼色。翠西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上。

  “我和翠西想举行一个简单的婚礼,”查尔斯说,“然后——”

  “胡说,”斯坦厄普夫人打断了他的话,“查尔斯,我们家的婚事从来都要大办。有好几十位朋友想要参加你的婚礼。”她望着翠西,计算了一下人数,“依我看,婚礼请帖应该立刻就发出去。”接着,又象想起来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如果你们认为合适的话,就这么定了。”

  “合适,当然合适。”

  斯坦厄普夫人说:“有些客人来自国外,我得给他们安排一下住处。”

  斯坦厄普先生问:“你们打算在哪儿度蜜月?”

  查尔斯笑着说:“爸爸,这是一个不受一般法规限制的问题。”他用力握了一下翠西的手。

  “你们计划度多长时间蜜月?”斯坦厄普夫人问。

  “四十天左右。”查尔斯答道。翠西对他的回答感到非常满意。

  晚饭后,他们来到书房喝白兰地。翠西四下打量了一番,发现这间书房是用非常漂亮的栎木板镶嵌成的,书架上摆满了皮革封面的书籍。即使查尔斯没有什么钱,翠西也不会嫌弃,但是她承认,查尔斯的富有将使生活变得非常意。

  当查尔斯开车把她送回她那套位于费尔蒙德公园附近的小公寓时,已经接近午夜时分了。

  “翠西,今晚的事情你不要太往心里去。爸爸、妈妈有时是有些厉害。”

  “噢,不,他们非常可爱。”翠西撒谎说。

  她由于一晚上都处于紧张状态,已经感到精疲力尽,但是当他们来到公寓的门前时,她依然问道:“你进来吗,查尔斯?”她需要他的拥抱。她想让他说:“我爱你,亲爱的。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他说:“很抱歉,今天晚上我想好好睡上一觉。”

  翠西掩饰住自己的不快:“当然,我懂了,亲爱的。”

  “明天见!”他轻轻吻了她。她看着他消失在夜幕中。

  公寓失火了,持久而又响亮的火警铃声突然打破了沉寂。翠西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困得头昏眼花,在漆黑的屋子了嗅着是否有烟味。铃声继续响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原来是电话铃声。床边闹钟的时针指着凌晨两点三十分。她心里一惊,首先想到的是查尔斯可能发生了什么意外。她一把抓过电话:“喂?”

  一个遥远的男人的声音问道:“翠西·惠特妮吗?”

  她迟疑了一下。如果这是一个下流的电话……“你是谁?”

  “我是新奥尔良警察局的米勒警长。您是翠西·惠特妮吗?”

  “是的。”她的心开始狂跳。

  “很抱歉,我得告诉您一个不好的消息。”

  她紧紧地握着电话听筒。

  “是关于您母亲的事情。”

  “是——是妈妈发生了什么意外吗?”

  “她死了,惠特妮小姐。”

  “不!”她发出一声尖叫。这一定是个下流的电话,一定是某个坏蛋想吓唬她。她妈妈没出事。她妈妈还活着。她昨天还说:“翠西,我爱你,非常非常爱你。”

  “我很不愿意用这样的方式通知您。”那个声音说。

  看来是真的了。这是一场恶梦,但确实发生了。她说不出话来。她的脑子和舌头都僵住了。

  警长的声音还在说:“喂!……惠特妮小姐?喂!”

  “我乘下一班飞机赶去。”

  她坐在公寓窄小的厨房里想着她的妈妈。她是不可能死的。她总是那么充满活力,那么生气勃勃。她们一直那么相亲相爱。当翠西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她就能向妈妈提出许多问题,和她一起谈论学校、男生,后来还谈论男人。翠西的爸爸去世以后,那些想买下她们的生意的人提出过许多建议。他们给了多立丝。惠特妮一大笔钱,足够她舒舒服服地过上一辈子,但他坚决不肯出让。“这个公司是你爸爸一手创办的,我不能丢掉他辛辛苦苦挣来的东西。”而且她也真地把生意做得越来越兴隆。

  啊,妈妈,翠西想,我是多么爱您呀。您永远也看不到查尔斯了,永远也见不到您的孙儿了。她失声痛哭起来。

  她倒了一杯咖啡,然后坐在黑暗中,让它慢慢冷却。她很想给查尔斯挂个电话,告诉他出了什么事,让他陪伴着她。她看了一眼厨房里的钟,已经是凌晨三点半了。她不想叫醒他;她打算从新奥尔良给他挂电话。她不知道这样做会不会影响他们的结婚计划,但是这个念头刚一闪现,她立刻又感到非常内疚。到了这个时候,她怎么还能考虑自己?米勒警长说过:“您感到这儿以后,请立刻乘出租汽车赶到警察局。”她想,为什么要到警察局去?为什么?出了什么事?

  翠西站在拥挤的新奥尔良机场等着取她的手提箱。她被熙熙攘攘、焦虑不安的旅客围在中间,感到透不过气来。她想走到行李托运站跟前去,但谁也不肯给她让路。她的心情越发紧张起来,一会儿就要面临的情景使她不寒而栗。她不停地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误会,但那电话里的声音也不停地在她耳边回响:“很抱歉,我得告诉您一个不好的消息……她死了,惠特妮小姐……我很不愿意用这样的方式来通知您……”

  翠西终于取回了手提箱。她坐进一辆出租汽车,重复着那位警长告诉她的地址:“南布罗德大街七百一十五号。”

  司机通过车内的反光镜朝她咧嘴笑着:“嘿,唠叨什么呢!”

  不能交谈。现在不能。翠西的脑子里没有一点头绪。

  出租汽车向东径直朝庞查特里恩湖路驶去。司机仍然喋喋不休:“小姐,来这儿观光吗?”

  她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但是她想,不,我是来这儿奔丧的。她只知道司机的嗓子在嗡嗡做响,但说的什么,她一句也没听清。她呆呆地坐在车座上,无心观看窗外掠过的那熟悉的景色。只是当驶临法国居民区时,翠西才注意到外面不断增大的嘈杂声。这是一大群着了魔似的人发出的声响,他们在轮流高声应答着一些古老的祷文。

  “我只能把您拉到这儿了。”司机对他说。

  翠西抬头望去,一幅令人难以置信的场景展现在眼前。成千上万的人一齐高声叫喊,他们戴着假面具,扮成龙、鳄鱼和异教诸神的模样,把前面的各条道路堵得水泄不通。音乐、彩车和载歌载舞的人流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欢乐的海洋。

  “您最好在他们把我的汽车推翻以前下去,”司机说,该死的狂欢节!“

  那是当然的。现在正值二月,是全市居民庆祝四旬斋到来的日子。翠西从出租汽车上下来,提着手提箱站在路边,接着就被那高声叫喊、载歌载舞的人群拥着朝前走去。真是可憎,在这传说中妖魔鬼怪每年聚会一次的该死的日子里,上百万的鬼魅都在欢庆她妈妈的死亡。翠西手中的手提箱被人夺走,弄得不知去向。她被化装成魔鬼的胖男人一把揪过去吻了一下。一只鹿使劲抓着她的双乳,接着一只大熊猫从后面把她拦腰抱了起来。她极力挣脱,打算跑开,但这是不可能的。她被团团围住,被迫成为这支歌舞大军的一员。她随着欢乐的人群朝前走,眼泪顺着面颊往下流。无路可逃。当她终于瞅了个机会,猛地冲出人群,躲进一条僻静的马路时,她几乎要歇斯底里了。她靠在一根路灯柱上,大口喘着粗气,一动也不动地站了很长时间,慢慢地,终于恢复了平静。她径直朝警察局走去。

  米勒警长已到不惑之年,总是耷拉着脸,一副饱经风霜的面孔似乎对他所担负的角色由衷地感到不舒服。“很抱歉,我没能到机场去接您,”他对翠西说,“整个城市都疯了。我们翻阅了您母亲的材料,您是我们唯一能够找来的人。”

  “警长,请您告诉我,我妈妈到底出——出了什么事。”

  “她自杀了。”

  一股凉气流遍她的全身:“这——这不可能!她为什么要自杀?她没有任何理由要自杀。”她的声音很刺耳。

  “她给您留了一张字条。”

  停尸房冰冷、阴森、可怕。翠西跟在别人后边,沿着一个长长的、涂成白颜色的走廊进入一间宽大、消过毒、空荡荡的房间。她突然意识到这不是一间空房子:里面放满了尸体,其中还有她的尸体,

  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慢慢走到墙跟前,伸手抓住一个把手,拉出一个特大号的抽屉:“要看看吗?”

  不!我不想看躺在大盒子里的这具冷冰冰、一动不动的尸体。她想离开这个地方。她想回到火警铃声响起来之前的那几个小时去。让它是真正的火警铃声,而不是通知我妈妈死讯的电话铃声吧!翠西朝前慢慢地挪动着脚步,每挪一步,她的内心深处都发出一声尖叫。接着,她低头凝视着那个生她、养她、逗她、爱她的人失去生命的身体。她弯下腰在她妈妈的面颊上吻了一下。那面颊冷冰冰的,象一块橡胶。“啊,妈妈,”翠西低声说,“为什么?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们必须对尸体解剖,”那医务人员说,“这是国家对自杀者做出的法律规定。”

  多里丝。惠特妮留下的字条没有提供任何答案。我亲爱的翠西:

  请原谅我。我失败了,要我成为你的负担,我可忍受不了。还是这样最好。我多么爱你啊。

  妈妈

  这张字条就象那个抽屉的尸体一样,是毫无意义的。

  那天下午,翠西按排好葬礼事宜,然后乘一辆出租汽车回家。远处,狂欢者们的叫嚷声依稀可辩,对她来说,那声音是那样的可怕。

  惠特妮的住宅是一幢维多利亚式的房子,坐落在域北住宅区的花园街。象新奥尔良的大多数房子一样,它是木质结构的,没有地下室,因为这个地区在海平线以下。

  翠西是在这幢房子里长大的,它充满了温馨而又欢愉的回忆。她已经一年没回家了。当出租汽车减慢速度在房前停下时,她惊奇地发现草坪上竖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待售——新奥尔良房地产公司。这是不可能的。妈妈常对她说,我决不会卖掉这座老房子。我们全家在这里声活得非常幸福。

  怀着一股奇怪的无名之火,翠西经过一棵高大的木兰,径直朝大门走去。早在上七年级时,她就得到了一把房门钥匙,从此象护身符一样把它带在身边,一看到它,就觉得有一个避难所在时刻恭候着她。

  她打开房门走了进去。所有的房间都是空的,家具全被搬走,美丽的古玩也都不见了。房子只剩下一个空壳,就象主人把它抛弃了一样。翠西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越来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有什么灾难突然从天而降。她跑到楼上,站在那间曾经伴随她渡过生活中大部分光阴的寝室门口。那寝室似乎在凝视着她,寒冷、空旷。噢,上帝,究竟出了什么事?翠西听到大门的门铃在响,便象梦游似的走下楼去开门。

  奥托。施米特站在门道里,这位惠特妮汽车零件公司的工长是一个脸上布满皱纹的老头,除了由于常喝啤酒肚子挺大,其他部位则骨瘦如柴。几根凌乱的灰发装点着头顶。

  “翠西,”他操着浓重的德国口音说,“我刚刚听到消息。我——我无法向您表达我的悲痛。”

  翠西紧握着他的两只手。“噢,奥托,看到您我真高兴。请进。”她把他领到空无一物的起居室,“很抱歉,没有地方让您坐,”她抱歉地说,“坐在地上您不会介意吧?”

  “不,没关系。”

  他们在地上相对而坐,两个人的目光都由于悲伤显得有些呆滞。从翠西记事以来,奥托。施米特就是公司的雇员。她知道她父亲对他是非常信任的。当她母亲接管了公司以后,施米特仍然帮她经营。

  “奥托,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警方说妈妈是自杀,但您知道,她没有理由要这样做。”突然一个念头刺痛了她,“她是不是病了?她是不是得了某种可怕的——”

  “不,没有。没有那回事儿。”他把目光移到别处去,显得很难受,好象有什么话不好讲。

  翠西慢慢地说:“您是知道这件事的。”

  他用他那双粘门眼屎的蓝眼睛凝视着她:“您的妈妈没有吧最近发生的事情告诉您。她不想让您担心。”

  翠西皱了皱眉:“不想让我担心什么?请……请您说下去。”

  他那双长满茧子的手张开又合上:“您听说过乔。罗马诺这个人吗?”

  “乔。罗马诺?没有。怎么了?”

  奥托。施米特垂下眼皮:“六个月前,罗马诺跟您妈妈接洽说他想买下公司。她对他说,她不想出让,但他支付的价钱超过公司价值的九倍,于是她就没有拒绝。她兴奋极了,她打算把所有的钱都用来买债券,这样就可以有足够的收入使您俩以后的日子过得舒舒服服。她想给您来个意想不到。我也为她感到非常高兴。最近三年来,我一直准备退休,翠西,可我不能离开多里丝太太,我怎能那样做?而这个罗马诺——”说到这个名字时,奥托恨得咬牙切齿,“这个罗马诺只给了她一笔小小的现金,其余那一大笔款项说好上个月支付。”

  翠西急不可待地说:“讲下去,奥托。后来怎么样?”

  “罗马诺接管公司以后,就把原来的人都解雇了,而将他自己的人安插进来管事,接着他就开始洗劫公司。他卖掉了公司所有的资产,又订购了大量设备,但是没有付款。那些供应商起初对延期付款毫不在意,因为他们以为他们还是在和您妈妈打交道。当他们终于催您妈妈付款时,她找到罗马诺,要求他对此事做出解释。他对她说,他早已决定中断这笔交易,正准备把公司交还给她。这时,公司不但已经分文不值,而且您妈妈还欠下了她无力偿还的五十万美元的债款。翠西,看着您的妈妈为了拯救公司而拼命地挣扎,我和我妻子的心都要碎了。但是没能找到出路。他们把她逼得破了产。他们把一切都抢走了——公司、房子,甚至还有她的汽车。”

  “噢,我的天哪!”

  “这还不算完呢。区检查官通知您妈妈,说他准备对她提出起诉,指控她进行欺骗,这使她面临坐牢的危险。我想,她一定是在那天死的。”

  翠西怒火中烧:“其实妈妈只要向他们讲明真相——说清楚那家伙对她所干的勾当就行了。”

  老工长摇摇头:“乔。罗马诺是为一个名叫安东尼。奥萨蒂的人效劳的。奥萨蒂是新奥尔良的一霸。当我发现罗马诺以前也曾对别的公司下过毒手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即使您妈妈对他提出起诉,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解决,再说她也没有钱跟他打官司。”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呢?”这是为她妈妈的极度痛苦而发出的呼喊。

  “您妈妈是个要强的女人。再说您能有什么办法呢?这件时谁也帮不了忙。”

  您错了!翠西暗自发誓。“我想见见乔。罗马诺。我在哪儿可以找到他?”

  施米特直言不讳地说:“把他忘了吧。您不知道他的势力有多大。”

  “他住在哪儿,奥托?”

  “他在杰克逊广场附近有一所房子,不过您就是到了那儿,也没有用。翠西,您就听我的话吧。”

  翠西没有回答。她内心中充满了一种完全陌生的情感:仇恨。乔。罗马诺将为害死我的妈妈付出代价,翠西暗暗地下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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