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四面楚歌迫除洪宪 一场纷扰会启南京
却说老袁等了几天不见士诒消息,好容易盼到邮局递到一信,急忙拆开看时,满纸都是无能为力、推托的话,另附着一件辞职呈文,说是人已回粤,务请批准。接连着六君子十三太保,辞职请假的文书也陆续递到。老袁这才有些醒悟,想着这班真是趋炎附势的小人,可与共安乐不能与共患难,因此想起几个老成人物,便唤了克定说,叫他亲自去请段祺瑞。克定明白自己素来和他不对,纵然去请,也不过白跪一趟,当下不免推三阻四,老袁大怒道:“都是你想做现在的皇帝,终日撺掇我出面规复帝制,现在弄得离上断头台不远了,叫你前去请人出来打个圆场,你还不肯,不是要我束手待毙么?”克定不敢再言,果然一连到段府去了两次,连面都不得见,只好没精打彩的,回来复命。
老袁又想到徐世昌身上,再叫克定到天津去请。世昌为人本来比老段圆融得多,当即一同乘车到京,随了克定,便服进宫。老袁见他来了,已是万千之幸,早把皇帝的架子丢开,忙降阶相迎,口称老兄,久违大教,使我无从问过,弄得天下解体,今日请老兄来,替我想个法子解决才是。世昌道:“事已至此,不是空谈可以了事的,民昌年迈无能,本不敢妄参末议,既承总统殷殷垂询,依愚见财力武力缺一不可,总统何不请芝泉出来帮忙呢?”老袁道:“我何尝不是先去请他呢,无奈他连一面都不肯见,叫我怎样呢?”世昌道:“他所反对的不过是帝制二字,对于总统个人并没有意见,现在总统既然肯取消帝制,他没有不愿意竭力相助的。”老袁道:“帝制的事,并非我的本意,原是上了旁人的当,现已悔之莫及。他若肯相助,纵有别种条件,我没有不依的,你就去请他来面谈吧!”,徐世昌只得向段寓里来,晓得芝泉是个好强的人,在车子里已将草稿打好,几句话说得段祺瑞无可推却,只得说是他果真心取消帝制,总好想法子。”世昌当即回报总统,次日便开了一个大会,徐段均到,老袁当把宗旨宣布,众人均俯首无词,当由王式通拟了一道撤销帝制的命令,斟酌再三方才发表,令云:
民国肇建,变故纷乘,薄德如阳,躬膺巨艰。忧国之士,怵于祸至之无日,多主恢复帝制,以绝争端而策久安。癸丑以来,言不绝耳,予屡加呵斥,至为严峻。自上年时异势殊,几不可遏,佥谓中国国本,非行君主立宪,决不足以图存,倘有葡墨之争,必为越缅之续。遂有多数人主张恢复帝制,言之成理,将士吏庶同此悃忱,文电纷陈,迫切呼吁。予以原有之地位,应有维持之责,一再宣言,人不之谅。嗣经代行立法院议定,由国民代表大会解决国体。各省区各民代表一致赞成君主立宪,并合词推戴。中国主权本于国民全体,既经国民代表大会全体表决,予更无讨论之余地。忽然以骤跻大位,背弃誓词,道德信义,无以自解。掬诚辞让,以表素怀。乃该院坚谓元首誓词,根于地位,当随民意为从违。责备弥周,已至无可诿避,始以筹备为词,借塞众望,并未实行。及滇黔变作,明令决计从缓,凡劝进之文,均不许呈递。旋即提前召集立法院,以期早日开会,征求意见,以示转圜。予本忧患余生,无习问世,遁迹洹上,理乱不知。辛亥事起,谬为众论所推,勉出维持,力搘危局,但知救国,不知其他。中国数千年来,史册所载帝王子孙之祸,历历可征。予独何心,贪恋高位,乃国民代表既不谅其辞让之诚,而一部分之人民,又疑为权利思想,性情隔阂,酿为厉阶。诚不足以感人,明不足以烛物,实予不德,于人何尤。辜我生灵,劳我将士,以致中情惶惑,商业凋零。抚衷内省,良用矍然,屈己从人,予何惜焉!代行立法院转陈推戴事件,予仍认为不合事宜。着将上年十二月十一日承认帝制之案,即行撤销,由政事堂将各省区推戴书一律发还参政院代行立法院,转发销毁。所有筹备事宜,立即停止。庶希古人罪己之诚,以洽上天好生之德,洗心涤虑,息事宁人。盖在主张帝制者,本国巩固国基,然爱国非其道,转足以害国;其反对帝制者,亦为发抒政见,然断不至矫枉过正,危及国家。务各激发天良,捐除意见,同心协力,共济时艰,使我神州华胄,兔同室操戈之祸,化乖戾为祥和。总之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今承认之案业已撤销,如有扰乱地方,自贻口实,则祸福皆由自召。本大总统本有统治全国之责,亦不能坐视沦胥而不顾也。方今闾阎困苦,纲纪凌姨,吏治不修,真才未进。言念及此,终夜以兴,长此因循,将何以国?嗣后文武百官务当痛除积习,黾勉图功,凡应兴应革诸大端,各尽职守,实力进行,毋托空言,毋存私见。予维以综核名实、信赏必罚为制治之大纲,我将吏军民尚其共体兹意,此令。
众人散后,老袁百无聊赖的走入后堂,妻妾子女们迎入坐下,老袁仍旧默无一言。于夫人见了,想博他欢笑,因问道:“我的礼服,你也该催着他们早些送进来,人生一世,难得做到皇后,也可以多风光几天。明天孙太太段太太都要来见我,没有新礼服,叫我怎好坐那中正殿呢?”老袁道:“你一向劝我不可妄想做皇帝,我现在便听了你,已将帝制取消了。”于夫人道:“我从前没有尝过滋味,不晓得天家的贵处,如今被官中娘娘国母的叫惯了,忽然又要改口,岂不惭愧?你尽管仍称总统,我这皇后却是不能取消的。”洪姨等也跟着说道:“娘娘说得很是,妾等伺候万岁爷一场,好容易巴到妃嫔位子,一天一天延岩着不肯册封,我们脖颈都望长了,怎好平白的取消?现在也情愿跟着娘娘保全应得的名号。”老袁大怒道:“没有我,你们还称什么后妃?再要恋着虚荣,连性命都不保了。从今日起,不许再有这种万岁娘娘的称呼,所有宫中新更换的名目,一概不用,仍照民国元年的款式办理!”回头见安静生站在一旁,便吩咐她下去传谕。
于夫人见他忽然有此决心,倒也出诸意外,只有这一班流产的贵妃,心终不死,还撒娇撤痴的,在旁纠缠不清。老袁哪里有心绪和他们细谈,见克定、克文在旁,便指着道:“你们回来问他就明白了。”又用电话将袁乃宽传到,叫他把所关系于帝制文件用品一概检齐,内中推戴书请愿收等不下七八百件,堆积在一个大铜炉内,用火点着。可怜这些物件,都是费了几百万金钱,无量数心血,才弄来的,顷刻俱成灰烬,老袁看着不免失声惋叹,也洒了几点热泪。乃宽更是烧一件,痛惜一件,烧到新制的那个万岁牌时,他忙从烈焰中抢了出来,双手捧着,说这时陛下的代表,宁可把臣侄的身体销毁,这牌是万不可动的。老袁真个鉴赏他的愚忠,发咐连同龙袍宝座,另辟一室,锁藏起来,作为永久纪念。
回忆烈烈轰轰的洪宪御号,统共称了八十三天,从此也就烟消火灭了。当下两旁站立的侍卫女官,个个垂头丧气,短叹长吁。真是好像俗语说的叫化子失落猢狲,没有弄的了。内中只有一个人,安闲自在,转忧为喜,不是别人,正是老袁次子克文。他对于帝制本不赞成,又与乃兄克定素来不睦,果然将来克定继登大宝,自己的性命便握在他手掌之中,只要他轻轻的下一道命令,不怕你不到枉死城中去挂号投到,临行时还要叩谢天恩。再加平日看见史鉴上历朝帝王骨肉摧残的事,不免寒心。近来又见筹备大典,势在必行,便终日和几个心腹友人商量,一时想要遁迹山林,一时又想出家修道,踌躇再四,终非万全良策,因此尚委决不下。至于六君子十三太保这班人,他看了如同助恶瘟神,向来决少往来,这班人也拿克文当书呆子看待,不屑与他通声气,直到现在远走高飞,克文依然躲在鼓里。今日见了老袁这番举动,才晓得帝制不能存在,种种谋略,全归画饼,自己的生命,借此可望保全,好像断头台上,遇赦放回,这一喜非同小可,从此与刘氏夫人摩挲金石,唱和诗词,安享清闲之福,更不愿与闻外事了,这且慢表。
再说老袁次日便有命令,特任徐世昌为国务卿,段祺瑞为参谋总长,责成他们办理善后事宜。当在政事堂召齐重要人物,开联席会议,决定办法三条:
(一)电知驻外各公使,将帝制撤销事件,转告各国政府驻京外使,由外交部次长曹汝霖面达。(二)责令警厅晓谕国民。(三)通令各省大吏,销毁推戴书,及代表名册,并征求其最后意见,限二十四小时答复。
散会后,世昌亲自入府,回明老袁,一一照办。过了几天,各省次第复到,语意和平。江苏将军冯国障且对于撤销帝制,甚为满意,愿担保长江一带,不致发生乱事,独有滇黔桂三省置这不睬。徐世昌又展转托人从中探询意见,才由蔡锷、唐继尧等提出严厉条件,大旨是非老袁退位,朱诛戮杨度、段芝贵等一班祸首不肯罢手。老袁当然不能允许,想仍用武力解决,但除了倪嗣冲、段芝贵外,一无可恃之人。闹到后来,连冯国璋也附和着请总统退位,老袁更加惶急起来,忙请国务卿来商量,徐世昌道:“现在时局越弄越环,惟有请总统再让一步,或者可望挽回。”老袁皱着眉头道:“要我退位,是断乎办不到的,并非我贪恋富贵,因现已势成骑虎,倘若大权一朝撒手,必至性命不保,此中苦衷,只有老友晓得。”世昌道:“我所说让步,并不在退位,他们新党既然闹了一场,总要给他些权利,便可借此落场。”老袁道:“就请你替我作主,我无不允。”
世昌便将阁员单子开出,拟蔡锷长陆军,戴戡长内务,梁启超长司法,熊希龄长财政,以示一秉大公,不分畛域。岂知电报发出,没有一个肯来就职的,世昌也维持不下,只得再请老袁邀段棋瑞登台,实行责任内阁。老段推辞不得,出来任了国务卿兼陆军总长,海军仍是刘冠雄,外交仍是陆征祥,财政改了孙宝琦,交通改了曹汝霖,仍是换汤不换药的办法,如何能满人意?不过老段与冯国璋,本是多年同袍至好,今见老友既然出山,理应格外帮助,当即提出议和条件,电达各省,请派代表赴南京会议。但因他这第一条乃是保留袁总统现在的地位,各省代表到齐,议了几次,均未能通过。倪嗣冲本是帮助老袁一方面的,闻信大为不服,亲自带兵三营,由蚌埠到宁,欲用武力解决,议会上徒多了一场纷扰,弄得不欢而散,仍无良好结果。
此时南军方面,已组织军务院,作为统一机关,由梁启超起草,拟定宣言书,并组织条例,遥奉黎元洪为大总统,因黎元总统一时不能南来,众公推举唐继尧为正抚军长,岑春煊为副抚军长,蔡锷、刘显世、陆荣廷、李烈钧、陈炳坤、吕公望等均为抚军,梁启超领政务委员长。又因外交关系重要,公举唐绍仪为外交专使,温宗尧、王宠惠二人为副使,驻在上海,以便遇事与邻邦接洽。
此消息一传,各民党中人俱活动起来,纷纷回国,以上海为居住地。陈其美想起前次做都督时的威权,尤其跃跃欲试,但苦于经济不足,不能发展,深为忧闷。这天忽有一部汽车到门,中坐二人,衣服丽都,投刺晋谒,言语之间,自诩同志,彼此倾吐肺腑,屡相过从。二人自言为某省煤矿公司经理,现款数百万,均存放各银行钱庄,花天酒地,挥霍甚豪。其美微露欲举事苦无资财意,二人既慨然愿助。自谓矿中现因机器未到,尚未动工,股款尽可移缓就急。
其美大喜,不上数日,已议定借款立据办法,先拨二十万,将来如有不敷,尚可陆续接济。其美又因两人如此慷慨,具见热心为国,许以事成后,特给优美位置。到了交款这天,安然在寓中等候,直到傍晚,二人复坐汽车而来,手携支票不少,但以事关秘密,要求屏退左右,非奉呼唤不许前来,久之二人始昂然出门而去。众仆不见主人送客,且久久不闻声息,才疑惑起来,窃从门隙中张看,但见其美僵卧在地上,血迹沾濡。正是:
鸟为食亡,人为财死,殷鉴不远,前车在此。
要知其美被刺缘因,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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