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折
(沖末扮崔子玉，詩云)天地神人鬼五仙，盡從規定方圓。逆則路路生顛倒，順則頭頭身外玄。自家州人氏，姓崔名子玉。世人但知我滿腹文章，是當一個學者，卻不知我秉性忠直，半點無私，以此奉帝敕旨，屢屢判斷陰府之事。果然善有善報，惡有報，如同影響，分毫不錯，真可畏也。我有一個結兄弟，叫做張善友，平日盡肯看經念佛，修行辦道。曾勸他早些出家，免墮塵障。爭奈他妻財子祿，一難斷，如何是好？(歎科，云)嗨，這也何足怪他，是我那功名兩字，也還未能忘情。如今待上朝取應，不免到善友宅上，與他作別走一遭。正是：勸人世偏知易，自到臨頭始覺難。(下)(正末扮張善友老旦扮卜兒上，云)自家姓張，是張善友，祖居晉古城縣居住，渾家李氏。俺有個八拜交的哥哥是崔玉，他要上朝進取功名，說在這幾日間，過來與我別。天色已晚，想是他不來了也。渾家，你且收拾息者。(卜兒云)是天色晚了，俺關了門戶，自去歇咱。(做睡科)(淨扮趙廷玉上，詩云)釜有蛛絲甑有，晉州貧者獨吾貧。腹中曉盡世間事，命裏不如天人。自家姓趙，雙名廷玉。母親亡逝已過，我無錢埋。罷、罷、罷，我是個男子漢家，也是我出於奈，學做些兒賊。白日裏看下這一家人家，晚間偷些錢鈔，埋葬我母親，也表我一點孝心。天啊!我曾慣做那賊來？也是我出於無奈，我今日在那賣石處，拿了他一把兒石灰。你說要這石灰做甚麽？晚掘開那牆，撒下些石灰。若那人家不驚覺便罷，若覺呵叫道“拿賊”!我望著這石灰道上飛跑。天啊!幾曾慣做那賊來？我今日在蒸作鋪門首過，拿了他個蒸餅。你說要這蒸餅做甚麽？我尋了些亂頭髮折兒，放在這蒸餅裏面，有那狗叫，丟與他蒸餅吃，了他口叫不的。天啊!我幾曾慣做那賊來?來到這牆也，隨身帶著這刀子，將這牆上剜一個大窟窿，我的這牆來。(做撒石灰科，云)我撒下這石灰。(做科，云)關著這門哩。隨身帶著這油罐兒，我把些傾在這門桕裏，開門呵便不聽的響。天呵!我幾曾做那賊來？(內云)你是賊的公公哩!(趙做聽科)(正云)渾家，試問你咱，我一生苦掙的那五個銀子，放在那裏？(卜兒云)我放在床底下金剛腿兒裏。你問，則怕有人聽的。(正末云)渾家，你說的是，咱息咱。(趙做偷銀子出門科，云)我偷了他這五個銀，不知這家兒姓甚麽？今生今世，還不的他，那生世，做驢做馬填還你。偷了五錠銀，埋殯我雙親。世爲驢馬，當來必報恩。(下)(正末、卜兒驚科，)渾家，兀的不有賊來？你看那箱籠咱.(卜兒云)箱都有。(正末云)看咱那銀子咱。(卜兒做看科，云)，不見了奶子，可怎了也!(正末云)我說甚麽來?天明瞭也，且不要大驚小怪的，悄悄裏緝訪賊人便了。外扮和尚上，詩云)積水養魚終不釣，深山放鹿願長。掃地恐傷螻蟻命，爲惜飛蛾紗罩燈。貧僧是五台僧人，爲因佛殿崩摧，下山來抄化了這十個銀子，處寄放。此處有一個長者，是張善友，我將這銀子與他家去。這是他門首，善友在家麽？(正末云)誰門哩，我試去看咱。(做見科，云)師父從那裏來？和尚云)我是五臺山僧人,抄化了十個銀子.一向聞知者好善，特來寄放你家，待別處討了佈施，便來取。(做交砌末科)(正末云)寄下不妨，請師父吃了齋。(和尚云)不必吃齋，我化佈施去也。(下)(正末)渾家，替師父收了這銀子。(卜兒云)我知道。(背)我今日不見了一頭錢物，這和尚可送將十個銀子，我自有分曉。(正末云)渾家，恰才那師父寄的銀，與他收的牢著。我今日到東嶽聖帝廟裏燒香去，或我不在家，那和尚來取這銀子，渾家，有我無我，便與他去。他若要齋吃，你就整理些蔬菜，齋他一，也是你的功德。(卜兒云)我知道。(正末云)我燒去也。(下)(卜兒云)豈不是造化!我不見了五個，和尚倒送了十個。張善友也不在家，那和尚不來取罷，若來呵，我至死也要賴了他的，那怕他就告了來。(和尚上，云)貧僧抄化了也。我可去張善友家，取了銀子回五臺山去。張善友在家麽？(卜兒云)那和尚來取銀子也。我出去看咱，師父那裏來?(和云)我恰才寄下十個銀子，特來取去。(卜兒云)這師父，你敢錯認了也？俺家裏幾時見你甚麽銀子？(和尚云)我早起寄在善友跟前。大嫂，你怎麽要我的？(卜兒云)我若見你的呵，我眼中出血。我若了你的呵，我墮十八重地獄。(和尚云)住、住、住，那婆婆你聽者，我是十方抄化來的佈施，我要修理殿，寄在你家裏，你怎麽要賴我的？你今生今世賴我這十個銀子，到那生那世少不得填還我。你聽者：是一僧人，化了十錠銀。我著你念彼觀音力，久已還著本人。哎喲!這一會兒害起急心疼來，我且尋醫調理去也。(下)(卜兒云)和尚去了也。等善友來呵，我則說還了他銀子。善友敢待來也.(正末上，)渾家，我燒香回來也。那和尚曾來取銀子麽？(蔔云)剛你去了，那和尚就來取，我兩手交付與他去。(正末云)既是還了他呵，好、好、好。渾家安排茶飯，則怕俺崔子玉哥哥來。(崔子玉上，云)轉過頭，抹過裹角，可早來到張家了。善友兄弟在家？(正末出,云)哥哥請家裏來.(做見科，崔子玉云)弟，我觀你面色,敢是破了些財?(正末云)雖然破了,也不打緊.(崔子玉云)你媳婦兒氣色，倒像得些外的.(卜兒云)有甚麽外財那?(崔子玉云)兄弟，我今要上朝求官應舉去，一徑的與你作別來。(正末云)哥，兄弟有一壺水酒，就與哥哥餞行，到城外去來。做同行科，云)渾家，斟過酒來，送哥哥一杯。(做酒，崔子玉回酒科，云)兄弟，我和你此一別，又知幾年得會。我有幾句言語，勸諫兄弟，你試聽者。詩云)得失榮枯總在天，機關用盡也徒然。人心不足吞象，世事到頭螳捕蟬。無藥可延卿相壽，有錢難子孫賢。甘貧守分隨緣過，便是逍遙自在仙。(正云)多承哥哥勸戒，只是你兄弟善緣淺薄，出不得。也有幾句兒言語，誦與哥哥聽。(詞云)也不戀北南主，也不戀高堂邃宇。但容膝便是身安，目下保男尺女。冷時穿一領布袍，饑時餐二盂粳粥。除此別無狂圖，張善友平生願足。(唱)
【仙呂】【憶王孫】粗衣淡飯且淹消，養性修常自保，貧富一般緣分了。任白髮不相饒，但得個子山妻，我一世兒快活到老。(同卜兒下)
(崔子玉云)兄弟同媳婦兒回家了也，俺自登途去。(詩云)此行元不爲功名，總是塵根未得清。傳語中修道侶，好將心寄白雲層。(下)
(崔子玉冠帶引祗候上，詩云)滿腹文章七步才，羅衫袖拂香埃。今生坐享皇家祿，不是讀書何處來!官崔子玉是也。自與兄弟張善友別後，到于京都闕，一舉狀元及第，所除磁州福陽縣令。誰想兄弟也在這縣中居住。聞說他大的孩兒，染了一個病證，知好殫若何？今日無甚事，張千，將馬來，小官親到兄弟家中探病走一遭去。(詩云)駿馬慢乘騎，兩公吏隨。街前休喝道，跟我探親知。(下)(淨扮柳卿、醜扮鬍子轉上，詩云)不養蠶來不種田，全憑謊度流年。爲甚閻王不勾我，世間刷子少我錢。小叫做柳隆卿，這個兄弟是鬍子轉。在城有張二舍，一個真傻廝，俺兩個幫著他賺些錢鈔使用。這幾日中無盤纏，俺去茶坊裏坐下，等二舍來，有何不？(胡淨云)你在茶坊裏坐的，我尋那傻廝去。這早敢待來也。(福僧上，云)自家張二舍。自從把家私開了，好似那湯潑瑞雪，風捲殘雲，都使的光光蕩了。如今則有俺哥哥那份家私，也吃我定害不過，哥哥如今染病哩。好幾日不曾見我兩個兄弟，到茶裏問一聲去。(做見二淨科，云)兄弟，這幾日不見，想殺我也。(胡淨云)小哥，我正尋你哩。茶坊裏柳隆卿在那裏等你，我和你去來。(相見科)(福僧)兄弟好麽？(柳淨云)小哥，一個新下城的小娘子，的十分有顔色，俺一徑的來尋你。你要了他罷，不等別人下手，先搶去了。(福僧云)你先總承別人罷，可無錢了。(胡淨云)你哥哥那裏有的是錢，俺幫著到那裏討去來。(福僧云)這等我與你去.(同下)(正引雜當上，云)自從將家私做三分兒分開了，二哥那一份家私，早凋零的沒一點兒了。大哥見二哥是兄弟，又將他收留在家中住。不想那廝將大哥的家，又使的無了。大哥氣的成病，一臥不起，求醫無，服藥無靈，看看至死，教我沒做擺佈。小的，咱你到佛堂中燒香去來。(雜當云)爹，咱就燒香去。正末唱)
【商調】【集賢賓】自分開近並來百事有，這是爲兒女報官囚。閃的個老業人不存不濟，則俺這家兒千死千休。這的是天網恢恢，果然道疏而不漏。帶云)若俺大哥有些好列呵，(唱)怎發付這無主意的業人張善友？三十年一夢莊周。我恰便是俞陽般服酒，恰便似莊子歎骷髏。
【逍遙樂】我則索仰神靈保佑，爲孩兒所事存，我怎肯等閒罷手!兒也，閃的我來有國難投，忍住兩淚交流。莫不是我前世裏燒香不到頭，我則索神靈來禱咒。只願的減罪消災，絕慮忘憂。
(云)來到這佛堂前。我推開佛堂門。(做跪科，)小的每將香來。家堂菩薩，有這大的個孩兒，多了他早起晚眠，披星戴月，掙揣下這個家私，今日有病；小的個孩兒，吃酒賭錢，不成半器，他可無。家堂爺爺，怎生可憐見老漢，著俺大的個孩兒，病痊可咱。(做拜科)(唱)
【梧葉兒】小的個兒何曾生受，他則待追朋趁，每日家無月不登樓。大的個兒依先如舊，常則待無做有，巴不得敗子早回頭，(帶云)聖賢也!(唱)怎生則揀著這個張善友心疼下便下手？
(雜當報，云)爹爹，大哥發昏哩!(正末云)既然哥發昏，小的跟著我看大哥去來。(同下)(大旦扶僧同卜兒上，乞僧云)娘也，我死也。(卜兒云)大，你精細著。(乞僧云)我這病覰天遠，入地近，眼的無那活的人也。(卜兒云)孩兒，你這病，可怎生覺重了也？(乞僧云)娘也，我這病你不知道，我當在解典庫門前，適值那賣燒羊肉的走過。我見了這噴噴的羊肉，待想一塊兒吃，我問他多少鈔一斤，道兩貫鈔一斤。我可怎生舍的那兩貫鈔買吃？我去羊肉上將兩隻手捏了兩把，我推嫌羊瘦，不曾買去。我卻袖那兩手肥油，到家裏盛將飯來，我就那一手上油舔幾口，吃了一碗飯。我一頓吃了五碗飯，得飽飽兒了，我便瞌睡去。留著一隻手上油，待吃午飯。不想我睡著了，漏著這只手，卻走將一個狗，把我這只手上油都吮乾淨了。則那一口氣，就氣我這病。我昨日請一個太醫把脈，那廝也說的是，我氣裹了食也。(卜兒云)孩兒既是這等起的病，你今只不要氣，慢慢的將養。(乞僧云)喚的我父親來，吩咐他咱。(正末同雜當上，云)婆婆，大哥病體如？(乞僧云)父親，我死也。(正末做悲科，云)兒呵，被你痛殺我也。(唱)
【醋葫蘆】你胸脯上著炙，肚皮上用手揉。俺家兒燒錢烈紙到神州，請法師喚太醫疾快走。將那養家兒搭救，則教我腸慌腹熱似燒油。
(乞僧云)父親，我顧不得你，我死也。(做死科)正末同卜兒哭科，云)兒也，你忍下的便丟了我去，我兀的不痛殺了也。(唱)
【么篇】我則見他直挺挺僵了腳手，冷冰冰禁牙口。俺一家兒那個不啼啼哭哭破咽喉，則俺這養兒半生苦受。(帶云)天那!(唱)常言道好人俫不長，這一場煩惱怎生收？
(云)婆婆，大哥死了也，將些甚麽供養的來？一廂著人去請崔縣令哥哥來。(雜當云)理會的。(崔玉上，云)小官崔子玉，去看張善友的孩兒，可早到也。張千，接了馬者。(見科，云)呀，原來善友孩兒死了也。兄弟你可省煩惱波。(正末云)哥哥，的個孩兒已死，眼見兄弟的老命也不久了也。(崔玉云)兄弟，常言道：死生有命，富貴在天。這也個大數，且省煩惱。(福僧同二淨上)(柳淨云)小哥，你哥哥死了，到家中看有甚麽東西，你拿與俺兩個著先走。(福僧云)說的是，你跟將我來，拿著壺瓶盞便走。我可無眼淚，怎麽啼哭？(柳淨云)我手帕頭，都是生薑汁浸的，你拿去眼睛邊一抹，那眼淚尿也似流將出來。(做遞砌末，福僧哭科，云)我那哥也，你一文不使，半文不用，可不幹死了你。我爹也，你不偏向我那哥哥也。我那娘也，你如今只的我一個也。我那嫂嫂也，我那老婆也。(做怒科，)怎生沒個睬我的？看起來我是傻廝那。(正末唱)
【么篇】只見那兩個幫閒的花滿頭，這一個敗的面帶酒。你也想著一家兒披麻帶孝爲何由？故來靈堂裏尋鬥毆。直恁般見死不救，莫不是你和他沒瓜葛沒些憂？
(云)兀那廝，大哥死了，消受不的你奠一盞兒酒。福僧云)老人家不要絮聒，等我澆奠。(做奠酒)(將盞與淨)(卜兒奪科，云)你將的那裏去？(福僧推蔔科，云)你們自去。(柳淨云)有了東西也，俺跑、、跑。(同胡下)(卜兒云)兀的不氣殺我也。(做死)(乞僧做起叫科，云)我那台盞也。(正末云)孩兒，不死了來？(乞僧云)被那兩個光棍搶了我台盞去，死也怎麽捨得？(正末云)婆婆，由他將的去罷。呀，婆死了也。天那!可是老漢造下甚麽孽來，大的個兒死了，婆婆又死了.天那!兀的不痛殺老漢也.(崔玉云)兄弟少煩惱，這都是前生注定者。(正末做悲)(唱)
【窮河西】你道死和生，都是天數周，怎偏我和娘拔著短籌？我如今備棺槨將他殯，不如我這業骸又著那個收？
(云)下次小的每，將婆婆和大哥哥扶在一壁廂，兩個棺槨殯了者。(雜當云)理會的。(做扶下)(正悲科，唱)
【鳳鸞吟】怎不著我愁，這煩惱甚日休,天那!是俺好夫妻不到頭。怎不著我愁，這煩惱甚日休，那!偏是俺養家兒沒福留。(崔子玉云)兄弟，你的算也還遠哩，這家私便破散了些，打甚麽不緊!且煩惱波。(正末唱)想人生到中年以後，這光陰不久，望甚家緣成就!隨你便攢黃金過北斗，只落的幹生，天那!早尋個落葉歸秋。
(云)老漢大的個孩兒死了，婆婆又死了。我老漢知造下甚麽孽來。(崔子玉云)兄弟，你休煩惱者。正末唱)
【浪來裏煞】這煩惱神不知鬼不覺，天來高地厚。本指望一家兒相守共白頭，到如今夫妻情父子都做了一筆勾。落得個自僝自僽，(做悲科，云)天!(唱)則除非向來生重把那生修。(下)
(崔子玉歎科，云)嗨，誰想他大的孩兒，連婆婆亡化了。我那兄弟還不省哩。(詩云)善友今年命運，妻亡子喪兩重悲。前生注定今生業，天數難逃大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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