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商容九间殿死节
诗曰:
忠臣直谏岂沽名,只欲君明国政清。
不愿此身成个是,忍教今日祸将盈!
报储一念坚金石,诛佞孤忠贯玉京。
大志未酬先碎首,令人睹此泪如倾。
话说雷开领五十名军卒,往南都追趕,似电走云飞,风驰雨骤。趕至天晚,雷开传令:“你们饱餐,连夜追趕;料去不远。”军士依言,饱吃了战饭又趕。将及到二更时分,军士因连日跋涉劳苦,人人俱在马上困倦,险些兒闪下马来。雷开暗想:“夜里追趕,只怕趕过了,倘或殿下在后,我反在前,空劳心力;不如歇宿一宵,明日精健好趕。”叫左右:“往前边看,可有村舍!暂宿一宵,明日趕罢。”众军卒因连日追趕辛苦,巴不得要歇息。两边将火把灯球高举,照得前面松阴密密,却是村庄。及至看时,乃是一座庙宇。军卒前来禀曰:“前边有一古庙,老爷可以暂居半夜,明早好行。”雷开曰:“这个却好。”众军到了庙前,雷开下马,抬头观看,上悬字乃是“轩辕庙”,里边并无庙主,军卒用手推门,齐进庙来,火把一照,只见圣座下一人,鼾睡不醒。雷开向前看时,却是殿下殷洪。雷开叹曰:“若往前行,却不错过了?此也是天数。”雷开叫曰:“殿下,殿下?”殷洪正在浓睡之间,猛然惊醒,只见灯球火把,一簇人马拥塞。殿下认的是雷开。殿下叫:“雷将军?”雷开曰:“殿下,臣奉天子命,来请殿下回朝。百官俱有保本,殿下可以放心。”殷洪曰:“将军不必再言,我已尽知,料不能逃此大难。我死也不惧,只是一路行来,甚是狼狈,难以行走。乞将军把你的马与我骑一骑,你意下如何!”雷开听得,忙答曰:“臣的马请殿下乘骑,臣愿步随。”彼时殷洪离庙上马,雷开步行押后,往三叉路口而来。不表。
且言殷破败望东鲁大道趕来,行了一二日,趕到风云镇,又过十里,只见八字粉墙,金字牌匾,上书“太师府”。殷破败勒住马看时,原来是商丞相的府。殷破败滚鞍下马,径进相府,来看商容。商容原是殷破败座主,殷破败是商容的门生,故此下马谒见商容,却不知太子殷郊正在上吃饭,殷破败忝在门生,不用通报,径到前;见殿下同丞相用饭。殷破败上曰:“千岁,老丞相,末将奉天子旨意,来请殿下回朝。”商容曰:“殷将军,你来的好。我想朝歌有四百文武,就无一员官直谏天子,文官钳口,武不能言,爱爵贪名,尸位素餐,成何世界?”丞相正骂起气来,那里肯住?且说殿下殷郊,颤兢兢面如金纸,上前言曰:“老丞相不必大怒,殷将军既奉旨拿我,料此去必无生路。”言罢泪如雨下。商容大呼曰:“殿下放心?我老臣本尚未完,若见天子,自有说话。”叫左右槽头:“收拾马匹,打点行装,我亲自面君便了。”殷破败见商容自往朝歌见驾,恐天子罪责。殷破败曰:“丞相听启:卑职奉旨来请殿下,可同殿下先回,在朝歌等候;丞相略后一步。见门生先有天子而后私情也。不识丞相可容纳否!”商容笑曰:“殷将军,我晓得这句话:我要同行,你恐天子责你容情之罪。也罢,殿下,你同殷将军前去;老夫随后便至。”却说殿下离了商容府第,行行且止,两泪不干。商容便叫殷破败:“贤契,我响当当的殿下交与你,你莫望功高,有伤君臣大义,则罪不胜诛矣。”破败顿首曰:“门下领命,岂敢妄为?”殿下辞了商容,同殷破败上马,一路行来。”殷郊在马上暗想:“我虽身死不辞,还有兄弟殷洪,尚有申冤报恨之时。”行非一日,不觉到来三叉路口。军卒报雷开。雷开到辕门来看时,只见殿下同殷破败在马上。雷开曰:“恭喜千岁回来?”殿下下马进营,殷洪在帐上高坐,只见报说:“千岁来了。”殷洪闻言,抬头看时,果见殷郊。殷郊又见殷洪,心如刀绞,竟似油煎,趕上前,一把扯住殷洪,放声大哭曰:“我兄弟二人,生前得何罪与天地?东南逃走,不能逃脱,意遭网罗?两人被擒,父母戴天之仇,化为乌有。”顿足捶胸,伤心切骨,“可怜我母死无辜,子亡无罪?”正是二位殿下悲啼,只见三千士卒闻者心酸,见者掩鼻。二将不得已,催动人马望朝歌而来。有诗为证,诗曰:
皇天何苦失推祥,兄弟逃灾离故乡。
指望借兵申大恨,孰知中道遇豺狼。
思亲漫有冲霄志,诛佞空怀报怨方。
此日双双投陷阱,行人一见泪千行。
话说殷、雷二将获得殿下,将至朝歌,安下营寨。二将进城回旨,暗喜成功。有探马报到武成王黄飞虎帅府来,说:“殷、雷二将已捉获得二位殿下,进城回旨。”黄飞虎听报大怒:“这匹夫?你望成功,不顾成汤后嗣,我叫你千钟未享餐刀剑,功来褒封血染衣?”令黄明、周纪、龙环、吴炎:“你们与我传请各位老千岁与诸多文武,俱至竿门会齐。”四将领命去了,黄飞虎上了坐骑,径至午门。方才下骑,只见纷纷文武,往往官僚,闻捉获了殿下,俱到午门。不一时,亚相比干、微子、箕子、微子启、微子衍、伯夷、叔齐、上大夫胶鬲、赵启、杨任、孙寅、方天爵、李烨、李燧,百官相见。黄飞虎曰:“列位老殿下,诸位大夫,今日安危,俱在丞相、列位谏议定夺。吾乃武臣,又非言路,乞早为之计。”正议论间,只见军卒簇拥二位殿下来到午门。百官上前,口称“千岁”。殷郊、殷洪垂泪大叫曰:“列位皇伯、皇叔并众位大臣?可怜成汤三十一世之孙,一旦身遭屠戮。我自正位东宫,并无失德,纵有过恶,不过贬谪,也不致身首异处。乞列位念社稷为重,保救余生,不胜幸甚?”微子启曰:“殿下,不妨。多官俱有本章保奏,料应无事。”
且言殷、雷二将进寿仙宫回旨,纣王曰:“既拿了逆子,不须见朕,速斩首午门正法,收尸埋葬回旨。”殷破败奏曰:“臣未得行刑旨出,焉敢处决?”纣王即用御笔书“行刑”二字付与。殷、雷二将捧行刑旨意,速出午门来。黄飞虎一见,火从心上起,怒向胆边生,站立午门正中,阻住二将,大叫曰:“殷破败?雷开?恭喜你擒太子有功,杀殿下有爵?只怕你官高必险,位重者身危?”殷、雷二将还未及回言,只见一员官,乃上大夫赵启是也,走上前,劈手一把,将殷破败捧的行刑旨扯得纷纷粉碎,厉声大叫曰:“昏君无道,匹夫助恶,谁敢捧旨擅杀东宫太子?谁敢执宝剑妄斩储君?似今朝纲常大变,礼义全无?列位老殿下,诸位大臣,午门非议国事之所,齐到大殿,呜其钟鼓,请驾临朝,俱要犯颜直谏,以定国本。”殷、雷二将见众官激变,不复朝仪,吓得目瞪口呆,不知所出。黄飞虎又命黄明、周纪等四将,守住殿下,以防暗害。这八名奉御官把二位殿下绑缚,只等行刑旨意,孰知众官阻住。这且不言。且说众官齐上大殿,鸣钟击鼓,请天子登殿。纣王在寿仙宫听见钟鼓之声,正欲传问,只见奉御官奏曰:“合朝文武请陛下登殿。”纣王对妲己曰:“此无别事,只为逆子,百官欲来保奏。如何处治!”妲己奏曰:“陛下传出旨意:今日斩了殿下,百官明日见朝。一面传旨,一面催殷破败回旨。”奉御官旨意下,百官仰听玉音:
“诏曰:君命召,不俟骂;君赐死,不敢生。此万古之大法,天子所不得轻重者也。今逆子殷郊,助恶殷洪,灭伦藐法,肆行不道,仗剑入宫,擅杀逆贼姜环,希图无证;复持剑敢杀命官,欲行弑谷。悖理逆常,子道尽灭。今擒获午门,以正祖宗之法。卿等毋得助逆祐恶,明听朕言。如有国家政事,俟明日临殿议处。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奉御官读诏已毕,百官无可奈何,纷纷议论不决,亦不敢散;不知行刑旨已出午门了。这且不表。
单言上天垂象,定下兴衰,二位殿下乃“封神榜”上有名的,自是不该命绝。当有太华山支霄洞赤精子,九仙山桃源洞广成子,只因一千五百年神仙犯了杀戒,昆仑山玉虚宫掌阐道法宣扬正教圣人元始天尊闭了讲筵,不阐道德;二仙无事,闲乐三山,兴游五岳,脚踏云光,往朝歌径过,忽被二位殿下顶上两道红光把二位大仙足下云光阻住。二仙乃拨开云头观看,见午门杀气连绵,愁云卷结。二仙早知其意。广成子曰:“道兄,成汤王气将终,西岐圣主已出。你看那一簇众生之内,绑缚二人,红气冲霄,命不该绝;况且俱是姜子牙帐下名符,你我道心,无处不慈悲,何不救他一救。你带他一个,我带他一个回山,久后助姜子牙成功,东进五关,也是一举两得。”赤精子曰:“此言有理,不可迟误。”广成子忙唤黄巾力士:“与我把那二位殿下抓回本山来听用?”黄巾力士领法旨,驾起神风,只见播土扬尘,飞沙走石,地暗天昏,一声响喨,如崩开华岳,折倒泰山,吓得围宿三军,执刀士卒,监斩殷破败用衣掩面,抱头鼠窜;及至风息无声,二位殿下不知何往,踪迹全无。吓得殷破败魂不附体,异事非常。午门外众军一声呐喊。黄飞虎在大殿读沼,才商议纷纷;忽听喊声,比干正问何事呐喊,有周纪到大殿,报黄飞虎曰:“方才大风一阵,满道异香,飞沙走石,对面不能见人。只一声响喨,二位殿下不知刮往何处去了。异事非常,真是可怪?”百官闻言,喜不自胜,叹曰:“天下亡衔冤之子,地不绝成汤之脉。”百官俱有喜色。只见殷破败荒忙进宫,启奏纣王。后人有诗感叹此事,诗曰:
仙风一阵异香生,播土扬尘蔽日明。
力士奉文放道术;将军失守枉持兵。
空劳铁骑追风影,漫有谗言害鹡鸰。
堪叹废兴皆定数,周家八百已生成。
话说殷破败进寿仙宫,见纣王奏曰:“臣奉旨监斩,正候行刑旨出,忽被一阵狂风,把二殿下刮将去了,无踪无迹。异事非常,请旨定夺。”纣王闻言,沉吟不语,暗想曰:“怪哉?奇哉?”心下犹豫不决。
且说丞相商容,随后趕进朝歌,只听得朝歌百姓俱言“刚刮去二位殿下”,商容甚是惊异。来到午门,只见人马拥挤,甲士纷纷。商容径进午门,过九龙桥,时有比干看见商容前来,百官俱上前迎接,口称“丞相”。商容曰:“众位老殿下,列位大夫,我商容有罪,告归林下未久;孰想天子失政,杀子诛妻,荒淫无道,可惜堂堂宰府,烈烈三公,既食朝廷之禄,当为朝廷之事,为何无一言谏止天子者,何也!”黄飞虎曰:“丞相,天子深居内宫,不临大殿,有旨皆系传奉。诸臣不得面君,真是君门万里。今日殷、雷二将把殿下捉获,进都城回旨,绑缚午门,专候行刑旨意,幸上大夫赵先生扯碎旨意,百官鸣钟击鼓,请天子临殿面谏。只见内宫传旨,俟斩了殿下,明日看百官奏章。内外不通,君臣阻隔,不得面奏。正无可奈何,却得天从人愿,一阵狂风,把二位殿下刮将去了。殷破败才进宫回旨,尚未出来。老丞相略等一等,俟他出来,便知端的。“只见殷破败走出大殿,看见商容,未及言说。商容向前曰:“殿下被风刮去了,恭喜你的功高任重,不日列土分茅?”殷破败欠身打躬曰:“丞相罪杀末将了?君命点差,非为己私,丞相错怪我了。”商容对百官曰:“老夫此来,面见天子,有死无生,今日必犯颜真谏,舍身报国,庶几有日见先王于在天之灵。”叫执殿官鸣钟鼓。执殿官将钟鼓齐呜,奉御官奏乐请驾。纣王正在宫中,因风刮去殿下,郁郁不乐。又闻奏乐临朝,钟鼓不绝,纣王大怒,只得命驾登殿,升于宝座。百官朝贺毕。天子曰:“卿等有何奏章!”商容在丹墀下,俯伏不言。纣王观见丹墀下俯伏一人,身穿缟素,又非大臣,王曰:“俯伏何人!”商容奏曰:“致政首相待罪商容朝见陛下。”纣王见商容,惊问曰:“卿既归林下,复往都城,不遵宣诏,擅进大殿,何自不知进退如此?”商容肘膝行至滴水檐前,泣而奏曰:“臣昔居相位,未报国恩;近闻陛下荒淫酒色,道德全无,听谗逐正,紊乱纪纲,颠倒五常,污蔑彝伦,君道有亏,祸乱已伏。臣不避万刃之诛,具疏投天,恳乞陛下容纳,真拨云见日,普天之下瞻仰圣德于无疆矣。”商容将本献上,比干接表,展于龙案。纣王观之:
“具疏臣商容奏:为朝廷失政,三纲尽绝,伦纪全乖,社稷颠危,祸乱已生,隐忧百出事:臣闻天子以道治国,以德治民,克勤克戒,毋敢怠荒,夙夜祗惧,以祀上帝,故宗庙社稷,乃得磐石之安,金汤之固。昔日陛下初嗣宝位,修仁行义,不遑宁处,罔敢倦勤,敬礼诸侯,优恤大臣,忧民劳苦,惜民货财,智服四夷,威加遐迩,雨顺风调,万民乐业,真可轶尧驾舜,乃圣乃神,不是过也。不意陛下近时信任奸邪,不修政道,荒乱朝政,大肆凶顽,近佞远贤,沉湎酒色,日事声歌。听谗臣设谋,而陷正宫,人道乖和;信妲己赐杀太子,而绝先王宗嗣,慈爱尽灭;忠谏遭其砲烙惨刑,君臣大义已死。陛下三纲污蔑,人道俱垂,罪符夏桀,有忝为君。自古无道人君,未有过此者。巨不避斧钺之诛,献逆耳之言,愿陛下速赐妲己自尽于宫闱,申皇后、太子屈死之冤,斩谗臣于藁街,谢忠臣义士惨刑酷死之苦。人民仰服,文武欢心,朝纲整饬,宫内肃清。陛下坐享太平,安康万载。臣虽死之日,犹生之年。臣临启不胜惶悚待命之至?谨疏以闻。”
纣王看完表章大怒,将本扯得粉碎,传旨命当驾官:“将这老匹夫拿出午门,用金瓜击死?”两边当驾官欲待上前,商容站立檐前,大呼曰:“谁敢拿我?我乃三世之股肱,托孤之大臣?”商容手指纣王大骂曰:“昏君?你心迷酒色,荒乱国政,独不思先王克勤克俭,聿修厥德,乃受天明命;今昏君不敬上天,弃厥先宗社,谓恶不足畏,谓敬不足为,异日身弑国亡,有辱先王。且皇后乃元配,天下国母,未闻有失德。昵比妲己,惨刑毒死,大纲已失。殿下无辜,信谗杀戮,今飘刮无踪,父子伦绝。阻忠杀谏,砲烙良臣,君道全亏。眼见祸乱将兴,灾异叠见。不久宗庙丘墟,社稷易主。可惜先王竭精掞髓遗为子孙万世之基,金汤锦绣之天下,被你这昏君断送了个干干净净的?你死于九泉之下,将何颜见你之先王哉?”纣王拍案大骂:“快拿匹夫击顶?”商容大喝左右:“吾不惜死?帝乙先君:老臣今日有负社稷,不能匡救于君,实愧见先王耳?你这昏君,天下只在数载之间,一旦失与他人?”商容望后一闪,一头撞倒龙盘石柱上面。--可怜七十五岁老臣,今日尽忠,脑浆喷出,血染衣襟,一世忠臣,半生孝子,今日之死,乃是前生造定的。后人有诗吊之,诗曰:
速马朝歌见纣王,九间殿上尽忠良。
骂君不怕身躯碎,叱主何愁剑下亡。
砲烙岂辞心似铁,忠言直谏如意钢。
今朝撞死金阶下,留得声名万古香。
话说众臣见商容撞死阶下,面面相觑。纣王犹怒声不息,分付奉御官:“将这老匹夫尸骸抛去都城外,毋得掩埋?”左右将商容尸骸扛去城外。不题。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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