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省錢財懼內誤庸醫 瞞消息藏嬌感俠友
瞿耐庵仍回到愛珠屋裏,拿兩隻眼睛瞧著愛珠,一聲不響,呆坐了半天。愛珠又問他:“事情怎麽樣?”瞿耐庵看了半天,實在捨不得,一時色膽包天,只說得一句道:“依你辦就是了,有什麽怎麽樣!”愛珠便催他立刻叫了老鴇來在當面商量。老鴇來了,瞿耐庵吱吱了半天,臉漲紅了,還是說不清楚。幸虧愛珠自己爽爽快快的說了。老鴇先討他八百,後來磨來磨去,磨到五百五。愛珠問:“瞿老爺,怎麽樣?”瞿老爺道:“五百塊錢是有的,多了我沒處去借。”老鴇道:“瞿大老爺大福大量,何在乎這五十塊錢!”愛珠也生了氣說:“瞿老爺!爲了五十塊錢,不肯救我麽?”說著就哭。瞿耐庵沒有法子,又去找笪玄洞。笪玄洞就一口答應代借五百五十塊,又說:“娶了過來,你老哥總得另外打公館。這裏洋街上西頭有我一處房子空著,你不妨就般了去先住起來。”又道:“正價雖有,零星開銷也不能省的,我討小討慣的了,還有什麽不曉得的。索性成全你倒底罷:五百五的正價,算是借項,如今再多送你兩百塊錢,就算是我的賀儀,我也不另外送了。”於是瞿耐庵感激不盡。當天就去看房子,租傢夥,諸事停當,然後到窯子裏同老鴇交清楚,連夜一頂小轎把愛珠接了出來。
這天瞿耐庵一心只有新討的小老婆在心上,潑出膽子來做,早把太太丟在九霄雲外了。這一夜又沒有過江。第二天晚上,特地叫了兩席酒請請衆位朋友。自然是笪玄洞首坐。席面上大家又叫局豁拳,盡情取樂。等到席散,又有十二點半了。接連瞿耐庵三夜沒有回省。他太太跟著寶小姐在制台衙門裏,恰恰亦住了三夜。
第四天太太回來,問起老爺。家人不便直回,說:“老爺在局裏辦公事,三天三夜沒有回來。”太太大動疑心,說:“他這個差使有什麽大不了的事情,整日整夜辦不完?就是上司有什麽公事交代他辦,亦何至於連著回家睡覺的工夫都沒有了?這話我不相信!”立刻吩咐跟班:“趕快到局子裏看看老爺到底在那裏不在!”跟班心上是明白的,出來打了一個轉身,回來告訴太太說:“老爺正在局子裏忙著呢。”瞿太太是何等樣人,眼睛比鏡子還亮,早看出這跟班說的是假話,便說:“是了,替我打轎子。”跟班的只得依他。等到上了轎,請示到那裏。瞿太太說:“到局子裏看老爺去。”一句話把跟班的嚇急了,只好硬硬頭皮,跟到那裏再說。
當時一群人跟著太太的轎子一直走到局子裏。誰知局子裏聲息全無,一個鬼影子也沒有。瞿太太見了把門的,劈口就問:“瞿大老爺今天來過沒有?”把門的回道:“大老爺有四天不到這裏來了。”瞿太太回頭瞧著跟班的哼哼兩聲,嚇得跟班臉色都變了。瞿太太下轎問明白了,走到老爺素來辦公事的一間屋子裏坐下。那個跟班連忙拿雞毛撣子撣桌子上的灰塵,又忙著替太太獻茶。瞿太太道:“用不著你忙!我有話問你!”跟班的拉長了嗓子,一疊連聲的答應“者,者”,手裏還是不住的做他的事情。瞿太太看著格外生氣,又厲聲罵道:“混帳王八蛋!你說老爺在局子裏,如今到那裏去了?你替我把老爺找出來!找不出來問你要!”那個跟班的還只顧答應“者,者”,站在底下,拿兩隻眼睛相著鼻子,一句別的話也沒有。太太氣極了,一叠連聲的拍桌子罵王八蛋,叫他還出老爺來。
其時同來的還有一個是本在公館廚房裏做打雜的,現在亦升作二爺了。這人姓胡,名福,最愛挑唆是非,說人壞話。瞿太太歡喜他。外頭有什麽事,都是他聽了來說,賽如耳報神一般,所以才會提升到二爺。瞿太太到局子裏下轎,他早已跑到別屋子裏向別人家的二爺探問詳細,知道老爺這兩天同了朋友出城過江到漢口窯子裏玩耍,戀著不回來。他得到這資訊,又如趕頭報似的,趕過來到上瞿太太跟前,彎著腰,蠍蠍螫螫的,將此情由全般托出。他說話說得旁人都不聽見,只見瞿太太面孔氣得鐵青,四肢厥冷,坐在椅子上半天說不出話來。後來想了半天,這事情非得自己親身過江到漢口,決不能掃穴擒渠。當時又問胡福:“老爺在漢口什麽人家住夜?”胡福道:“出去問過衆人,都說不曉得,橫豎到了漢口總打聽得出的。”瞿太太無奈,遂命:“打轎!你們都跟著我到漢口去!”衆人只得答應著。要知此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瞿太太從院上回來,在轎子裏聽說老爺跌斷了一條腿,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問道:“怎麽好端端的會把腿跌斷了?是什麽時候跌斷的?”跟班回道:“今兒早上,老爺送過太太上轎之後,也就到了局子裏辦公事;但是今兒一天總是低著頭想心事,沒精打彩,沒有吃飯就回來的。恰恰進門,提著褲子要去解手。小的正走過,看見擺尿缸的地方原來潮濕,亦不曉得那一位在尿缸旁邊掉了一個錢在地下。老爺見了錢,彎著腰要去拾,不想怎樣一個不留心就滑倒了,弄得滿身是溺還在其次,只聽老爺‘啊唷’一聲,說是一條腿跌斷了。”瞿太太罵道:“混帳東西!地下掉了錢,你們不去拾,要叫老爺去拾!”跟班的道:“小的又沒瞧見錢,後來是老爺說了出來才曉得的。”瞿太太道:“跌壞了怎麽樣?請大夫瞧過沒有?”跟班的道:“老爺跌倒之後,只顧啊唷的叫。他老人家的身坯來得又大,小的一個人怎麽拉得動他。好容易找了打雜的、廚子、轎夫,才把他老人家連擡帶扛的擡進上房床上睡下。齊巧那個會說外國話的胡二老爺有事來拜會,一聽說是他老人家跌斷了腿,胡二老爺就急了,說道:‘我們做官的人全靠著這兩條腿辦事,又要磕頭,又要請安,還要跑路。如今把他跌折了,豈不把吃飯的傢夥完了嗎!’到底胡二老爺關切,進去看過老爺之後,立刻就出去找了一位外國大夫來瞧了一瞧。”瞿太太大驚道:“爲甚麽不請一個傷科看看?那外國大夫豈是我們請得起的?”跟班的道:“老爺亦何嘗不是如此說,所以一聽見胡二老爺說請外國大夫,可把他老人家急死了,說:‘我這分家私都交給他還不夠!我情願做個殘廢罷!’誰知胡二老爺硬作主,自己去把個外國大夫請了來。老爺一定不要看,胡二老爺捉住老爺的腿,一定要看。外國大夫看了一回,便說:‘治雖可治,將來走起路來,不免要一瘸一拐的呢。’胡二老爺道:‘好好好,只要能夠會走路,可以磕得頭,請得安,就做個瘸子也不打緊。’外國大夫道:‘倘若只要磕頭請安,那是我敢寫得包票的。’後來胡二老爺要他包醫,他要三十兩銀子。”瞿太太道:“老爺怎麽說?”跟班的道:“老爺急的什麽似的,暗底下拉了胡二老爺好幾把,朝著他搖頭,說是不要他包醫。胡二老爺沒法,方才又打了兩句外國話,同著外國大夫走的。”
瞿太太一聽這話,方才把一塊石頭落地。一面往上房裏走,一面又問:“可請個傷科來瞧過沒有?”跟班的道:“請是請過一個走方郎中瞧過,亦要什麽十五塊錢包醫,老爺還嫌多。後來請了一個畫辰州符的來到家裏畫過一道符,一個錢沒花,亦沒見什麽功效。”太太道:“爲什麽不早送個信給我?”跟班的道:“小的趕到戴公館,說太太到了制台衙門裏去了。太太,你想,制台的衙門可是我們進得去的,所以小的也就回來了。”
正說著,太太已到上房,走進里間一看,老爺正睡在床上哼哼哩。太太把帳子梟開,望了一望,問了聲“怎麽好好的會把腿跌壞了”,又問:“現在痛的怎麽樣了?那個畫符的先生,他可包得你不做殘廢不能?”老爺正在痛得發暈,一聽太太的聲息,似乎明白了些,但回答得兩句道:“你回來了?今天幾乎拿我跌死!”說完了這兩句,仍舊哼哼不已。太太就在床沿上坐下,歎了一口氣,說道:“我們又不是沒有見過錢的人!你要錢用,儘管告訴我,自然有地方弄給你,何犯著爲了一個錢跌斷一條腿呢!如果一個治不好,當真的不能磕頭請安起來,你這一輩子不就完了嗎!叫我這一輩子指望什麽呢!”說著,也就唬嗤唬嗤的哭起來了。
瞿耐庵道:“你別哭了。現在既已回來,該應怎麽找個大夫給我瞧瞧。”太太道:“外國大夫價錢大,無論如何,我們是請不起的,這個也不用提他了。如今你們趕快把傷科獨眼龍王先生請了來,問他要多少錢,我給他。務必今夜裏請他來一趟!就是睡了覺也要來的!”跟班的去了一會,回來說道:“王先生說的:一過晚上十點鍾,就是拿八擡轎去擡他也不來的。有話明天時晨再講罷。”太太道:“這東西混帳!你去同他說,他再不來,我去叫制台衙門裏的人押著他來,看他敢不來!”說著,就想坐轎子再回到制台衙門裏去。還是瞿耐庵明白,連連搖手,道:“現在是什麽時候了!去不得!去不得!你這一往回,要有多少時候?再等一會天就亮了。一會再去請他,他總要來的,何苦半夜裏吵到制台衙門裏去。請了來請封仍舊一個錢不能少的。我多熬一會就是了。”太太一想,他話不錯,只得依他。果然不多一刻,天也亮了。又過了一會,太太忙叫人去請獨眼龍王先生。家人去了好半天才回來,說道:“先生才起來,正看門診,總得門診看完了才得來呢。”瞿耐庵夫婦無法,只得靜等。
誰知一等等到下半天四點鍾敲過,王先生才來。當時引進上房,先問:“是怎麽跌的?”瞿耐庵連忙伸出來給他看。王先生生來只有一隻眼,歪著頭,斜著眼,看了一會,說是:“骨頭跌錯了筍了,只要拿他扳過來就是了,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瞿太太在帳子後頭說道:“既然如此,就請你先生替他扳過來就是了。”王先生道:“如果是別人家,一定要他五十塊大洋,你們這裏,打個九折罷。”瞿太太把舌頭一伸,道:“要的可不少!怎麽比外國大夫還貴?”王先生也不答腔。瞿太太又再三同他磋磨。王先生道:“要我治,我得這個價錢;要省錢,可以不必請我。你們要曉得:你們老爺這條腿是值錢的,不比尋常人的腿,不要磕頭,不要請安,可以隨隨便便的。我要替他弄好,三五天就要叫他走路哩。外面有外敷的藥,裏頭有內托的藥。我這副藥。珍珠八寶,樣樣都全,但是這副藥本就得四十塊大洋。倘若只要扳扳好,不消上藥,也費我半點鍾工夫,至少也得五塊洋錢。”瞿太太道:“只要你扳扳好,不敷藥,可以不可以?”王先生道:“這也沒有什麽不可以,不過好得慢些。跌壞的雖是骨頭,那骨頭四面的肉就因此血不流通;血不流通,這肉豈不是同死的一樣。將來一點點都要爛的;爛過之後,還得上藥,然後去腐生新。合算起來,化的錢只有比我多些,還要耽擱日子。你們划算得來,我就依著你做。我原是無可無不可的。”瞿太太一想,四十五塊錢總嫌太多,心上思量:“且叫他把骨頭的筍頭扳進。至於藥可以不用他的,昨天我在幹外婆屋裏看見玻璃櫥裏擺著藥瓶,什麽跌打損傷藥、生肌散,樣樣都有,我只要去討點就是了,只怕還要比他的好些哩。”主意打定,便道:“好些的藥我們自己有,只要至制台衙門裏去討來。現在只要你先生替他扳准了就是了。”王先生一聽生意不成功,一來是心上不高興,二來也是他本事有限,當下不問青紅皂白,能扳不能扳,便拉住瞿耐庵的腿,看准受傷的地方,用兩隻手下死力的一扳。只聽得床上啊唷的一聲,瞿耐庵早已昏暈過去了。
瞿太太正在帳子後頭,一聽這個聲響,知道不妙,立刻三步並做兩步,趕到前面,忙問:“怎的?”王先生也不打言。瞿太太梟開帳子一眼,只見老爺已經兩眼直翻,氣息全無,頭上汗珠子的黃豆大小。瞿太太一見這個樣子,曉得是被王先生扳壞了。又見王先生拿神子卷了兩卷,把條腿夾在夾肢窩裏,想用蠻勁再把這條腿扳過來。瞿太太發急道:“先生!你快松手罷!再弄下去,他的腿本來不折的,倒被你一弄弄折了也論不定!如今的人還不知是活是死哩!”一面說,一面又拿老爺掐人中,渾身的揉來揉去。幸虧歇了不多一會,瞿耐庵慢慢的回醒過來,只是“啊唷啊唷”的喊痛。大家一見老爺有了活命,方始放心。
王先生受了瞿太太的埋怨,只好鬆手,站在一旁,瞪著一只眼睛在那裏呆望。好容易瞧著瞿老爺有了活氣,他又想上前去用勁。瞿太太連忙搖手道:“你快別來了!你再來來,我們老爺要送在你手裏了!叫門房裏趕緊替先生打發了馬錢,請先生回府罷。”王先生無法,只得跟了跟班的走到門房裏,替他發給了四百錢的馬錢。王先生不答應,一定要五塊洋錢,說:“我是你們請了來的,同你們太太講明白的,不下藥,單要五塊洋錢。現在是你們不要我治,並不是我不治。如今要少我的錢可不能。”門房裏人道:“你先生的本事太好,所以不請你治!老實同你說,你的本事一個錢不值!現在給你四百錢,已經有你面子了,不走做甚……”王先生一見門房裏人罵他,愈加不肯幹休,賴在門房裏不肯去,說:“你們要壞我的招牌,我是要同你們拚命的!”門房裏人道:“這王八羔子不走,真個等做……”一面說,一面就伸出手來打了王先生兩拳。王先生氣急了,於是躺在地下喊地方救命。鬧的大了,上房裏都聽見了。瞿耐庵睡在床上,說道:“這種人同他鬧什麽!給他兩個錢,叫他走罷。”瞿太太道:“你有錢你給他,我可是沒有這多錢。他肯走就走,不肯走,我去到制台衙門裏去一聲說,叫首縣押著他走!”一面說,一面自己走到外頭叫底下人趕他出去。正吵著,齊巧胡二老爺走來看瞿耐庵的病。瞿太太連忙退回上房。胡二老爺便問:“吵的什麽事?”門房裏人說了。還是胡二老爺顧大局,走過來好勸歹勸,又在自己搭連袋裏摸了一塊洋錢給他,才肯走的。王先生臨走的時候還說:“今天若不是看你二老爺臉上,我一定同他拚一拚哩!”說完了這一句,方才撣撣衣服,辭別胡二老爺出門。
胡二老爺跟了瞿家跟班的直入內室。瞿太太仍舊躲入床後頭。胡二老爺當下便問:“大哥的腿怎麽樣了?可能好些?”瞿耐庵說不動話,只是搖頭。胡二老爺是瞿老爺的把兄弟,所以異常關切,便朝著跟班的說道:“外國大夫既不請,中國大夫又是如此,現在總得想個法子,找個妥當的人替他看看才好,總不能聽其自然。照這樣子,幾時才會好呢?我也曉得你們老爺光景,彼此至好,這二三十塊錢,就是我替他出也不打緊。”剛說到這裏,瞿太太一聽他肯出錢,便在床背後接腔道:“難得二老爺如此關切,一回一回的好意!只要外國大夫包得好,就請二老爺同了他來就是了。”胡二老爺道:“這個外國大夫在外國學堂考過,是頂頂有名的,連這個都醫不好,還做什麽大夫。而且三十塊錢要的亦並不算多。”瞿太太道:“既然如此,就拜託費心了。”胡二老爺去不多時,果然同了外國大夫來,言明三十塊洋錢包醫,簽字爲憑。當下就由外國大夫替他推拿了半天,也沒下甚麽藥。畢竟外國大夫本事大,當天就好了許多。前後亦只看過三次,居然慢慢的能夠行動,亦沒有做瘸子。他夫婦二人自然歡喜不盡。不在話下。
單說瞿太太自從拜寶小姐做了乾娘之後,只有瞿耐庵腿痛的兩天沒有去,以後仍是天天去的。制台衙門裏亦跟寶小姐去過兩次,九姨太亦請過他。雖不算十分親熱,在人家瞧著,已經是十二分大面子了。瞿太太便趁空先托寶小姐替他老爺謀事情,說道:“不瞞寄娘說,你女婿自從弄了這個官到省,就背了一身的空子。雖說得過幾個差使,無奈省裏花費大,所領的薪水連澆裹還不夠。現在官場的情形,只要有差使,無論大小,人家有事總要找到你,反不如沒有差使的好。現在你女婿就是吃了這個有差使的虧,所以空子越發大了。不怕你老人家笑話,照這樣子再當上兩年,還要弄得精打光呢。現在只求你老人家疼我,你老人家不疼我,更叫我找誰呢!”
一番話說得寶小姐不由不大發慈悲,特地爲他到了制台衙門一趟,先把這話告訴了九姨太。九姨太道:“你這話很可以自己同你乾爹說。”寶小姐道:“我托乾爹這點事情,不怕他不依;然而總得拜託乾娘替我敲敲邊鼓,來得快些。”九姨太太應允。寶小姐立即跑到內簽押房逼著湍制台委瞿耐庵一個好缺。湍制台起初不答應,說:“他是有差之人,很可敷衍。現在省城裏候補的人,熬上十幾年見不著一個紅點子的都有,叫他不要貪心不足。”寶小姐一見湍制台不答應,登時撒嬌撒癡,因見簦押房裏無人,便一屁股坐在制台身上,一手拉著制台的耳朵,說:“乾爹!這件事我已經答應了人家,你不答應我,我還有什麽臉出去!”說著,便從懷裏掏出手帕子哭起來了。湍制台被他纏不過,只得應允。寶小姐一直等他應允,方才收淚,另外坐下。跟手九姨太亦走進來,又幫著他說了兩句“敲邊敲”的話。湍制台自然是無可推卻,當面說定,次日見了藩台,就叫他替瞿耐庵對付一個缺,然後寶小姐走的。
原來瞿耐庵老夫婦兩個,年紀均在四十七八,一直沒有養過兒子。瞧耐庵望子心切,每逢提起沒有兒子的話,總是長籲短歎。心上想弄小,只是怕太太,不敢出口。太太也明曉得他的意思,自己不會生養,無奈醋心太重,凡事都可商量,只有娶姨太太這句話,一直不肯放鬆。每見老爺望子心切,他總在一旁寬慰,說什麽“得子遲早有命。命中注定有兒子,早晚總會養的。某家太太五十幾歲,一樣生産。咱們兩口子究竟還沒有趕上人家的年紀,要心急做什麽呢。”瞿耐庵被他駁過幾次,雖然面子上無可說得,然而心總不死。朋友們都曉得他有懼內的毛病,說起話來,總不免拿他取笑。起先瞿耐庵還要抵賴,後來曉得的人多了,瞿耐庵也就自己承認了。
有天一個朋友請他吃飯,同桌的都是愛嫖的人。有兩個創議,說席散之後,要過江到漢口去吃花酒,今天一夜不回來。於是同席的人都答應說去,獨有瞿大老爺不響。大家無非又拿他取笑,說他怕太太,恐怕回來要罰跪。此時瞿耐庵已經吃了幾杯酒,酒蓋著臉,忽然膽子壯了起來,就說了聲“我也同去”。衆人又問他:“你這話可當真?”瞿耐庵道:“怎麽不當真!我也不過讓他些,果然怕了他也好了,還做什麽男子漢大丈夫呢!”衆人見他如此,都覺稀罕。當天果然同他到漢口去玩了一夜,第二天酒醒,不覺懊悔起來,怕太太生氣。回家之後,少不得造謠言,說局子裏有公事,又有外頭解來的強盜,臬台因爲他老手,特地派他審問,足足審了一夜,所以一夜未回。太太信以爲真,以爲臬台叫他問案乃是有面子的事情,非但不追究他,而且也甚歡喜,不過說了一句:“既然有公事,爲甚麽不差人送個信回來,省得家裏等門?而且夜裏天冷,也好差人送件衣服給你。”瞿耐庵一見太太如此體貼,連忙感謝不盡。
過了十天半個月,朋友們見他吃花酒沒有事,以後就常常有人請他。起先還辭過幾次,後來曉得太太受騙,便爾膽子漸漸的大了起來,也就時常跟著朋友們走動走動了。他雖然是有家小的人,但是積威之下,只有懼怕的心,沒有歡樂的心;忽然一天到得堂子裏面,打情罵俏,骨軟筋酥,真同初世爲人一般,其快樂可想而知。這時候漢口有個做窯姐的,名字叫做愛珠,姿色甚是平常,生意也不興旺。自從那日瞿耐庵破例跟著朋友吃花酒,因爲他沒有局帶,有個朋友就把愛珠薦給與他。愛珠生意本來清淡,好容易弄到這個孤老,豈有不巴結之理。當夜吃完了酒,其時已經不早,愛珠屢次三番要留瞿老爺住在他那裏。無奈瞿老爺一來怕有玷官箴,二來怕“河東獅吼”,足足坐了一夜。愛珠也就陪了一夜。到了第二天,過江回省,見了太太,胡造一派謠言,搪塞過去。這便是第一次破戒。這次住雖未住,然而瞿老爺心上感念愛珠相待之情,已覺得是世界上有一無二了。
後來瞿老爺時常跟著朋友們過江閒逛。人家請他吃酒,愛珠少不得也要敲他吃酒,朋友們也要他複東道。推來推去,無可推卻。使有一天,趁太太到戴公館寶小姐那裏請安,午飯之後,跟班的回來說:“太太跟著戴太太到了制台衙門裏去,留住了吃晚飯,今天恐怕不得回來,叫小的回來拿衣服。”瞿耐庵一聽大喜,曉得太太是在戴公館、制台衙門常常住的,今天決計不回,便趁這個空,偷偷開了箱子,換了一身的新衣服。齊巧這天早上領的薪水尚未交帳,便包了二十塊錢溜過江去,到得愛珠那裏。一班好玩的朋友是天天在漢口的,自然一招就到。這天瞿老爺居然擺了一台酒,自己坐了主位。愛珠坐在身旁,不時還同他咬耳朵說話。直把個瞿老爺樂得手舞足蹈,比起候補老爺忽蒙挂牌署缺,接任之後第一次升堂理事,其開心也不過如此。
這天愛珠又留他。他曉得今天太太是不回家了,便爾一口答應。這一夜,他倆要好,自不必說。愛珠在枕頭上訴說他本是好人家女兒,父母因爲沒有錢用,所以才拿他賣到窯子裏來。“誰知竟是個火坑!老鴇的氣也受夠了!實實在在一天住不下去!你老爺倘若有心救我,就求你救到底!我只要出得此門,就是做丫頭亦是情願的!”說完了這兩句,不住的唬嗤唬嗤的哭。瞿耐庵聽了傷心,也幫著掉眼淚。後來愛珠再三問他:“你老爺的意思到底怎麽樣……”瞿耐庵一時也回答不出;一來是愛他,二來又是可憐他,滿心滿意,想要弄他。但是一樣:太太是著名的潑辣貨,這事萬萬商量不通的。倘若瞞著他做了,將來這饑荒一定不少。因此便把念頭冷了下來。禁不住愛珠一隻手偎住他的脖子,一面又臉對臉的說道:“瞿老爺,你好狠心!我如此的求你,你都不肯可憐可憐我!你放心!我來的時候,老鴇只出二百五十塊洋錢;你如今潑出再多一半,有了五百塊,也盡夠使的了。”瞿老爺一聽五百塊錢,不禁心上又畢拍一跳,思量:“我那里弄這五百塊洋錢呢!”當時便楞住無語,然而心上又實實舍他不得,只說:“等明天商量起來再看”,也沒有回絕他。到了次日,約摸太太尚不會回家,恰巧有位朋友在別的窯子裏約他吃酒打牌,因此也沒有過江回省。這天愛珠又頂住他問過幾次。瞿耐庵也巴不得討他,但是苦於太太不准,二來亦是款項難籌,一時無從答應。
齊巧這天請他吃酒的這位朋友,姓笪,號玄洞,是湖北著名有錢的人。論起他的錢來,也不是自己賺的,是他老人家做武官,打“長毛”,在軍營裏得來的。這兩年他老人家過世了,他自己尚在服中,就出來爛嫖爛賭,無論什麽朋友都肯結交,一齊拉了來吃酒。不過他天生就的另外一種脾氣,是:朋友遇有急難,問他借錢,他是是一毛不拔的;倘若是在窯子裏替婊子贖身,或者在賭臺上人家借做賭本,他卻整百整千的借給人家,從來沒有回頭過。因此湖北官、幕兩途,凡是好玩的人都肯同他交結。他並且很高興借著官場勢力欺壓欺壓那些烏龜王八開窯子的。
瞿耐庵曉得他這個脾氣。齊巧這天正是他請吃酒,不覺打動念頭,想好了主意,先走到笪玄洞相好家裏,問“笪老爺來了沒有?”窯子裏人回稱:“笪老爺剛起身,在屋裏吃大煙呢。”瞿耐庵掀簾進去。笪玄洞立即起身相迎,劈口便問:“今兒晚上奉請條子接到了沒有?”瞿耐庵忙稱:“一定過來奉陪。”當下言來中語去,扳談了半天。瞿耐庵思思索索,想要說又不好直說。楞了好幾次,才走到笪玄洞身旁,附耳說了一句道:“有件事要同老哥商量。”笪玄洞見他來時,早已一手拿著煙燈坐焉洗耳恭聽,聽說有事商量,便正顔厲色的問他:“有什麽事情?”瞿耐庵又扭扭捏捏的半天,把臉漲的緋紅,說道:“不爲別的,就是愛珠的事情。”笪玄洞道:“可是你要娶他?”瞿耐庵道:“老哥真真是明鑒萬里!怎麽一猜就猜著了!”說著,便把愛珠要跟他的話一五一十說了,又說:“別的都好商量,單是身價要五百塊洋錢這件事頂煩難,一時往那裏去湊!所以來同老哥斟酌斟酌。”笪玄洞道:“身價倒是小事。你是曉得我的脾氣的:無論什麽好朋友,就是親戚本家,他老子娘死了,沒有棺材睡,跪在地下問我借錢告幫,這個錢我是向來不借的:倘然有人家要討小,或是賭錢輸了,這個錢我最肯幫忙的。不過你老嫂子答應不答應?不要將來我們旁邊人都弄得沒趣!”瞿耐庵又把臉一紅道:“這個……”笪玄洞道:“這個怎麽樣?”瞿耐庵道:“等我再去斟酌斟酌看。”笪玄洞道:“斟酌好了,快約我個信。我的錢是現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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