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用专门两回碰钉子 打戏馆千里整归装
话说劳航芥看完那封信,随手一撂道:“原来是个英国人叫我做福而斯的,想来包开安徽全省矿务,这种小事敢值得来惊动我?”洋老总是极有涵养的,只得陪笑脸说:“请先生就覆他一覆罢。”劳航芥道:“说不得,吃人一碗,听他使唤。”叫人拿过墨水笔跟着一张纸来,飕飕的写道:
Anching,15th day gth moon
Governor's Yamen
Sir.
In reply to your letter of the Ist day of theth moon,re Mines in this my Province of Anhui,I have the honour to inform you that,although I have done every thing in my power in trying to obtain for your syndicate the privileges desirde by yor, an imperial rescript has been received refusing sanction thereanent.Under the circumstances,therefore nothing can be done for yor in the matter. I have the honour to be ,Sir
Your obedient serrant HUANG SHENG Governor To Mr.
FALSENAME etc,etc.
写完了,自己又咭哩咕噜的念了一遍,然后送给洋老总过目。洋老总请他解说,劳航芥因点头晃脑的道:“我说接到你封信,信上的事情我全知道了。你说要包办安徽省的矿务,这事却有许多为难,也曾打电报去问过我们政府,我们政府回说不行。我看现在也不是办这种事的时候,请你断了念头罢。底下写的日子,跟着抚台名字。”洋老总听完这番言语,连说:“高才,佩队得很。”劳航芥愈加得意,在花厅上绕着张外国大餐桌上画圈儿。洋老总又请他写信封,及写好封好了,叫人给福而斯送去,又和劳航芥寒喧了几句。劳航芥见事情已毕,意思想要走,洋老总忙说:“请便。”劳航芥一路走,一路酒兴发,嘴里唱着:“来了,来了,逢的了!来了,来了,逢的了!”信着脚扬长去了。
又过了几日,劳航芥上黄抚台那里去,正在外签押房里谈天,巡捕传进一个洋式片子来,上面写着虫书鸟篆,说有位洋老爷拜会大人。黄中丞瞧了瞧那片子,同着无字天书一样,回头叫劳航芥看。劳航芥仔细一看,说这是德文,我不认识。原来黄抚台是媚外一路,生平尤喜德国人,说是从前在某省做藩台,为了一桩事,几乎参官,幸亏一个德国官助了他一臂之力,这才风平浪静。至于德国官如何助他一臂之力,年深日久,做书的也记不起了。闲话不表。
且说黄抚台看见是德国人的片子,连忙叫请。少时,履声橐橐,进来一个洋人,见了黄抚台,点了点头。黄抚台是和德国人处惯的,晓得他们规矩,便伸出手来,德国人凑上来和他拉了一拉。一面又和劳航芥点头,口里说了三个字,是“式米脱”。黄抚台知道这德国人叫式米脱。劳航芥正想打着英国话问他的名字,见他已经说出名字来了,便把这句话在喉咙里咽住。原来德国规矩,生人见了面,总得自己道名姓,不待人请教,然后说出来,也不作兴人家问他的名姓,可怜劳航芥如何懂得呢?黄抚台一面让他坐下,式米脱先开口说道:“我现在打山东来,有一个人短了我五千银子,我问他要他不给,请你大人帮我一帮忙。”式米脱说的话,原没有什么深文奥义,但是劳航芥没有学过德国话如何懂得呢?只得睁大了眼睛对他望着。式米脱又说了一遍,到底黄抚台和德国打交道打得多了,德国话虽不懂,然而数目字却是懂的,晓得是“五千两”三个字,扭转头来对劳航芥道:“他说五千两,莫不是赔款吗?”劳航芥一句也回答不出,只好说“是是是”。黄抚台满心不愿意,式米脱看见黄抚台跟旁边坐着的外国打扮的都不懂德国话,料想是弄不明白了,明儿找着了翻译再来罢。随和黄抚台、劳航芥点了一点头,嘴里又说了一句什么,扬长走了。到了第二天,果然同了一个翻译来,说明了原委,黄抚台少不得传首县上来,替他办这桩事。这是后话。
再说黄抚台为劳航芥不能尽通各国语言文字,单单只会英文,心上就有些瞧他不起,一想要是单懂英文的,只要到上海去找一找,定然车载斗量,又何必化了重价,到香港请这么一个顾问官来呢?因此劳航芥在安徽省里宪眷就渐渐的衰了,洋老总也不是从前那样恭维了,劳航芥心中便有些懊悔。自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过了些时,已是隆冬天气了。忽然有一个法国副领事到安徽省里来游历。黄抚台要尽地主之谊,就请他在洋务局吃大餐,在坐者无非是藩县两司,跟着几个主教的,劳航芥在坐,自不必说,法国副领事吃了一瓶香槟酒,有些醉意,便和劳航芥攀谈起来。起先说的英国话,劳航芥自然对答如流,说到中间,法副领事打起法国话来,劳航芥不懂,法副领事便改作英国话问他,劳航芥才明白他的意思,是问他这里有好玩的地方没有?便据实回答了。他心里恐怕黄抚台听见,又说他不行,冷眼一瞧,黄抚台一手拿着刀,正在那里割牛排割不动,全股劲儿都使在刀上,这才放心。偏偏法副领事不懂眼色,又打着法国话问了他几句,劳航芥又睁大了两眼看着他,黄抚台嘴里正嚼着牛排,侧着耳朵听他们俩说话,看见劳航芥又回答不出,心里更是不高兴,冷笑了一声。后来还是法国副领事改了英国话,劳航芥知道是问他你几时同我一块儿去玩玩,劳航芥便告诉了黄抚台。黄抚台道:“我虽上了年纪,游山玩水,倒还欢喜,不过这样大冷天气,在家里躲着几多暖和,跑出去简直是受罪了。还有一说,陪他去不要紧,倒是没有人跟他翻法国话。像我们安徽省里这些翻译,一听法国话,全成了锯了嘴的葫芦,到那时候,我还是和他比手式,还是不理他呢?”这两句话,说得劳航芥满面通红,坐又不是,不坐又不是。法国副领事看他像个碰了钉子的样子,知道他心里难受,便不和他说什么了。少时席散,黄抚台送过法国副领事,跟着各处主教自回衙门去了,这里藩县两司也打道回去。
劳航芥刚刚到了公馆里,脱衣坐定,叹了口气道:“我上了当了!我本打算不来的,都是他们撺掇,什么顾问官,是有体面的,人家求之不得,你反推辞,心中动了念,所以把香港的现成行业丢了,来到这里,偏偏又是什么德国人、法国人,把我闹得摸不着头路。现在上头的意思也不是这样了,将来恐怕还有变故,不如趁早辞了他,仍回香港干我的老营生去罢。”又转念道:“不可,不可!自古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我虽碰了两回钉子,这是从前没有学过德、法两国话,叫我也无可如何,并不是我本事不济。倘然辞了他,跑到香港,一定被人耻笑,不如将就将就吧。”胡思乱想,连晚饭都不曾去吃。一宿无话。
第二日,一早抽身起来,也不用轿子了,穿上衣帽,拿着棍子,一个人出了门,心想到那里去散散闷呢。信步走过大街,看见一座牌楼,牌楼里面挂着密密层层的红纸招牌,一打听说是戏馆。劳航芥便在人丛内钻将进去,有人领着进了大门,一领领他到一间敞厅上,有二三百个坐头。此时光景还没有开锣,坐头上只坐了两排人,其余还空着。劳航芥等的心灰意懒,才看见坐头上的人渐渐多起了,台上打动锣鼓,预备开场。霎时跳过加官,接着一出余伯牙操琴。劳航芥在香港广东戏也看过几次,京班徽班却没有看过,这番倒要细细的领略。只见台上那老生连哭带嚷了大半天,台底下也有打磕睡的,也有吃水烟的,也有闲谈的,并没一个人却理会台上这出戏。劳航芥心里想,为着什么来呢?这个样子,何不在家里坐着,还自在些儿呢?霎时台上换了一出法场换子,那个小生唱不多几句,底下便哄然叫起好来,劳航芥虽是不懂,却要随声附和,把巴掌拍得一片声响。他旁边有两个人,看戏看出了神,被他一拍巴掌,不觉吓了一跳。扭转头来一看,见是一个洋人,后来又上上下下瞧了几遍,见他眼睛不红,头发不黄,明明是个中国人改扮的了,嘴里便打着他们安徽的土语,说:“这个杂种,不知是那里来的?好好一个中国人,倒要去学外国狗。”劳航芥在安徽混了大半年了,有些土语他都。懂得,一听此话,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站起身来,伸手过去,就在那骂他的人身上打了一拳,底下一伸腿又是一脚。那人不知道他的来历,见他动手,如何答应?嘴里嚷道:“反了,反了!天下有无缘无故就打人的么?”一面说,一面便把劳航芥当胸一把揪住,劳航芥是学过体操的,手脚灵动,把身子望后一让,那人摸了空,劳航芥趁势把他一把辫子揪住,按在地下,拳头只望他背心上落如擂鼓一般。一时间人声如沸,有些无赖,远远看见外国人打了中国人,都赶上前来打抱不平。这一着,劳航芥却不曾防备,一松手,地下按的那个人爬起来了,对着劳航芥一头撞过来,劳航芥刚刚闪过,背后有个打拳的,看准了劳航芥的腰眼里当的一拳。劳航芥登时头昏耳响,一些气力都没有了。余外那些人看见有人动了手,众人都跃跃欲试。劳航芥一想,好汉不吃眼前亏,趁势一个翻身,望外一溜,其时棍子也丢了,帽子也被人踏扁了,衣裳也撕破了,劳航芥一概顾不得了,急急如丧家之犬,茫茫如漏网之鱼,一口气跑回公馆。刚刚跨进门槛,走到大厅上,看见两个家人,正坐在那里高谈阔论,一见劳航芥,齐齐站起。劳航芥正在愤无可泄,便骂道:“好混帐!这厅上也配你们坐么?”’两个家人见不是什么好兆头,都远远的躲开了。劳航芥再把镜子照照自己,额上起了一个块,原来是走得慌了,在墙上撞出来的。劳航芥气愤头上,也不顾前顾后,换了衣帽,急匆匆跑到洋老总公馆里,一问说在花厅上,劳航芥冲了进去,洋老总却与三个候补道在那里打二百块钱一底二四架的麻雀。见了劳航芥,少不得招呼请坐,洋老总一瞧他神气不对,知道必有事情,忙唤“来啊!”外头一个家人进来答应。洋老总道:“你去请帐房王师爷来代打几付,我和劳老爷有几句话说。”家人去了,不多一会,王师爷狗颠着屁股似的跑进来,站在洋老总旁边。洋老总便站起身来,让他替打,一面和劳航芥到炕上坐下。劳航芥便把刚才到戏馆里看戏,被人打了一顿的话,全个儿告诉了。洋老总一面听劳航芥的话,一面心还在牌上。王师爷的上家,一位候补道和了一副三翻牌,只听他嚷道:“二百八十八和,我是庄,你们每人要输九十六块,再加四块洋钱,一道泡子三四一十二,共是一百另八块一家。”洋老总不觉大声道:“糟了!糟了!”劳航芥只当洋老总说他糟了,如何想得到他记袅那副三翻牌呢?当下骨都着嘴,说:“这事总得请你替我出出气。”洋老总沉吟了半晌,方才勉强答应道:“可以,可以!”一面又唤“来啊!”说你拿我的片子到县里,告诉他们说:“劳老爷给人家揍了一顿,地方上百姓这样强悍,连抚台大人那边的顾问官都要凌辱起来,这还了得!叫他们快派几个差到那里去,把为首的人给我抓来,重重的办他一办!”家人答应着去了。洋老总又对劳航芥道:“先生请回去养息养息罢。如果受了伤,还得好好的吃伤药呢!那滋事的人,兄弟已经叫县里派差去抓了,抓了来先生要怎么办就怎么办。那时再听先生的信罢。”说完站起身来送客。劳航芥只得别了他回去不提。
第二天,洋老总把这话回了抚台,请抚台的示如何办理。黄抚台道:“这是他自取其辱,好好的在戏馆里看戏,怎么会和人打起架来呢?看来也不是个安分之徒!现在既是我请得来的顾问官,要不把滋事的人办一办,连我面子也不好看。”洋老总连连称是。后来县里仰承宪意,把滋事的人打了八百板,枷了三个月,总算完事。劳航芥,抚台嫌他不懂德法两国话,心里本有些不自在,又因他有戏馆里打架不顾体统,透了一个信给洋老总,叫他自己辞了罢。劳航芥也只得拿了他千把银子的程仪,跟几个月薪水,回香港干他的老营生去了。这才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呢。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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