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卷 隋炀帝逸游召谴
玉树歌残舞袖斜,景阳宫里事如麻。
曙星自合临天下,千里空教怨丽华。
这首诗单表隋文帝篡周灭陈,奄有天下,一统太平,真个治得外户不闭,路不拾遗。初时已立太子勇为东宫,却因不得母后独孤氏欢心。原来文帝独孤皇后最是妒忌,文帝畏而爱之。常言:“前代帝王,骨肉分争,皆因嫡庶相猜相忌,致有祸胎。今吾家五子同母,傍无异生之子,后来安享太平,绝无后患。”
不想太子勇嫡妃元氏无宠,抑郁而死。专宠云定兴之女,所生子女,皆是庶出。独孤皇后心中甚是不愤,每每在文帝前谮诉太子勇之短。文帝极是惧内的,听他言话,太子勇日渐日疏。却有第二子晋王广,为扬州都总管,生来聪明俊雅,仪容秀丽。十岁即好观古今书传,至于方药,天文地理,百家技艺术数,无不通晓。却只是心怀叵测,阴贼刻深,好钩索人情深浅,又能为矫情忍询之事。刺探得太子勇失爱母后,日夜思所以间之。日与萧妃独处,后宫皆不得御幸。每遇文帝及独孤皇后使来,必与萧妃迎门候接,饮食款待。如平交往来,临去,又以金钱纳诸袖中。以故人人到母后跟前,交口同声,誉称晋王仁孝聪明,不似太子寡恩傲礼,专宠阿云,致有如许豚犊。独孤皇后大以为然,日夜谮之于文帝,说太子勇不堪承嗣大统。后来晋王广又多以金宝珠玉,结交越公杨素,令他谗废太子。杨素是文帝第一个有功之臣,言无不从。皇后谮之于内,杨素毁之于外,文帝积怒太子勇,已非一日,竟废太子勇为庶人,幽之别宫,却立晋王广为太子。受命之日,地皆震动。识者皆知其夺嫡阴谋。
独杨素残忍深刻,扬扬得意,以为太子由我得立,威权震天下,百官皆畏而敬之。
后来独孤皇后崩,后宫却得近幸。文帝有一位宣华夫人陈氏,陈宣帝之女也,隋灭陈,配掖庭。性聪慧,姿貌无双。及皇后崩后,始进位为贵人。专房擅宠,后宫莫及。文帝寝疾于仁寿宫,夫人与太子广同侍疾。平旦,夫人出更衣,为太子所逼。夫人拒之,发乱神惊,归于帝所。文帝怪其容色有异,问其故,夫人泫然泣曰:“太子无礼!”文帝大恚曰:“畜生何足付大事!独孤误我!”盖指皇后也。因呼兵部尚书柳述,黄门侍郎元岩,司空越公杨素等曰:“召我儿来!”述等将呼太子广。帝曰:“勇也。”杨素曰:“国本不可屡易,臣不敢奉诏。”帝气哽塞,回面向内不言。素出,语太子广曰:“事急矣!”太子广拜素曰:“以终身累公!”有顷,左右报素曰:“帝呼不应,喉中呦呦有声。”素急入,文帝已崩矣。陈夫人与诸后宫相顾悲恸。晡时,太子广遣使者赍金合,缄封其际,亲书封字,以赐夫人。夫人见之惶惧,以为药酒,不敢发。使者促之,乃开。见盒中有同心结数枚,宫人咸相庆曰:“得免死矣!”陈夫人恚而却坐,不肯致谢。宫人咸逼之,乃拜使者。太子夜入□焉。
明旦发丧,使人杀故太子勇而后即位。左右扶太子上殿,太子足弱,欲倒者数四,不能上。杨素叱去左右,以手扶接,太子援之乃上。百官莫不嗟叹。杨素归谓家人曰:“小儿子吾已提起教作大家,即不知能了当否?”素恃己有功,于帝多呼为郎君。时宴内宫,宫人偶遗酒污素衣,素叱左右引下加挞焉。帝甚不平,隐忍不发。一日,帝与素钓鱼于后苑池上,并坐,左右张伞以遮日。帝起如厕,回见素坐赭伞下,风骨秀异,神彩毅然,帝大忌之。帝每欲有所为,素辄抑而禁之,由是愈不快于素。会素死,帝曰:“使素不死,夷其九族。”先是,素一日欲入朝,见文帝执金钺逐之,曰:“此贼,吾欲立勇,竟不从吾言,今必杀汝!”素惊怖入室,召子弟二人语曰:“吾必死矣!出见文帝如此如此。”移时而死。
帝自素死,益无忌惮,沉迷女色。一日顾诏近侍曰:“人主享天下之富,亦欲极当年之乐,自快其意。今天下富安,外内无事,正吾行乐之日也。今宫殿虽壮丽显敞,苦无曲房小室,幽轩短槛。若得此,则吾期老于其中也。”近侍高昌奏曰:“臣有友项升,浙人也,自言能构宫室。”翌日,诏召问之。升曰:“臣乞先进图本。”后日进图,帝览之,大悦。即日诏有司供具材木,凡役夫数万,经岁而成。楼阁高下,轩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栏朱,互相连属,回环四合,牖户自通,千门万户,金碧相辉,照耀人耳目。金虬伏于栋下,玉兽蹲于户傍。壁砌生光,琐窗曜日,工巧之极,自古未之有比也。费用金宝珠玉,库藏为之一空。人误入其中者,虽终日不能出。帝幸之,大悦。顾左右曰:“使真仙游其中,亦当自迷也,可目之曰迷楼。”诏以五品官赐升。仍给内库金帛千匹赏之。诏选良家女数千以居楼中。帝每一幸,经月不出。是月,大夫何稠进御女车。车之制度绝小,只容一人,有机伏于其中。若御童女,则以机碍女之手足,女纤毫不能动。帝以处女试之,极喜。召何稠谓之曰:“卿之巧思,一何神妙如此!”以千金赠之。稠又进转关车,可以升楼阁如行平地。车中御女,则自摇动。帝尤喜悦,谓稠曰:“此车何名?”稠曰:“臣任意造成,未有名也,原赐佳名。”帝曰:“卿任其巧意以成车,朕得之,任其意以自乐,可命名任意车也。”帝又令画工绘画士女交合之图数十幅,悬于阁中。其年,上官时自江外得替回,铸乌铜鉴数十面,其高五尺,而阔三尺,磨以成镜为屏,环于寝所,诣阙投进。帝以屏纳迷楼中,而御女于其傍,纤毫运转,皆入于鉴中。帝大喜曰:“绘画得其形象耳,此得人之真容也,胜绘图万倍矣。”
帝日夕沉荒于迷楼,罄竭其力,亦多倦息。又辟地周二百里为西苑,役民力常百万,内为十六院。聚巧石为山,凿池为五湖四海,诏天下境内所有鸟兽草木,驿送京师。诏定西苑十六院名:景明、迎晖、栖鸾、晨光、明霞、翠华、文安、积珍、影纹、仪凤、仁智、清修、宝林、和明、绮阴、绛阳。每院择宫中佳丽谨厚有容色美人实之,选帝常幸御者为之首。分派宦者,主出入易市。又凿五湖,每湖四方十里。东曰翠光湖,南曰迎阳湖,西曰金光湖,北曰洁水湖,中曰广明湖。湖中积土石为山,构亭殿屈曲,环绕澄泓,皆穷极人间华丽。
又凿北海,周环四十里,中有三山,效蓬莱方丈瀛洲,其上皆台榭回廊,其下水深数丈。开通五湖北海,通行龙凤舸。
帝多泛东湖,因制湖上曲《望江南》八阕云:
湖上月,偏照列仙家。水浸寒光铺枕簟,浪摇晴影走金蛇,偏称泛灵槎。光景好,轻彩望中斜。清露冷侵银兔影,西风吹落桂枝花,开宴思无涯。
其二云:
湖上柳,烟里不胜催。宿雾洗开明媚眼,东风摇弄好腰肢,烟雨更相宜。环曲岸,阴覆画桥低。线拂行人春晚后,絮飞晴雪暖风时,幽意更依依。
其三云:
湖上雪,风急堕还多。轻片有时敲竹户,素华无韵入澄波,望外玉相磨。湖水远,天地色相和。仰面莫思梁苑赋,朝来且听玉人歌,不醉拟如何?
其四云:
湖上草,碧翠浪通津。修带不为歌舞缓,浓铺堪作醉人茵,无意衬香衾。晴霁后,颜色一般新。游子不归生满地,佳人远意正青春,留咏卒难伸。
其五云:
湖上花,天水浸灵芽。浅蕊水边匀玉粉,浓苞天外剪明霞,只在列仙家。开烂熳,插鬓若相遮。水殿春寒幽冷艳,玉轩晴照暖添华,清赏思何赊。
其六云:
湖上女,精选正轻盈。犹恨乍离金殿侣,相将尽是采莲人,清唱谩频频。轩内好,嬉戏下龙津。玉管朱弦闻尽夜,踏青斗草事青春,玉辇从群真。
其七云:
湖上酒,终日助清欢。檀板轻声银甲缓,醅浮香米玉蛆寒,醉眼暗相看。春殿晚,仙艳奉杯盘。湖上风光真可爱,醉乡天地就中宽,帝主正清安。
其八云:
湖上水,流绕禁园中。斜日暖摇清翠动,落花香暖众纹红,蘋末起清风。闲纵目,鱼跃小莲东。泛泛轻摇兰棹稳,沉沉寒影上仙宫,远意更重重。
帝常游湖上,多令宫中美人歌唱此曲。
大业六年,后苑草木鸟兽,繁息茂盛。桃蹊柳径,翠阴交合。金猿青鹿,动辄成群。自大内开为御道,直通西苑,夹道植长松高柳。帝多宿苑中,去来无时。
侍御多夹道而宿。帝往往于中夜即幸焉。道州贡矮民王义,眉目浓秀,应对敏捷。帝尤爱之。常从帝游,终不得入宫,曰:“尔非宫中物也。”义乃出,自宫以求进。帝由是愈加怜爱,得出入内寝。义多卧御榻下。帝游湖海回,多宿十六院。一夕中夜,帝潜入栖鸾院。时夏气暄烦,院妃庆儿卧于帘下。初月照轩,甚是明朗。庆儿睡中惊魇,若不救者。帝使义呼庆儿。帝自扶起,久方清醒。帝曰:“汝梦中何故而如此?”庆儿曰:“妾梦中如常时,帝握妾臂,游十六院。至第十院,帝入坐殿上,俄时火发,妾乃奔走,回视帝坐烈焰中,惊呼人救帝,久方睡觉。”帝自强解曰:“梦死得生。火有威烈之势,吾居其中,得威者。”后帝幸江都被弑,帝入第十院,居火中,此其应也。
一夕,帝因观殿壁上有广陵图,帝注目视之。移时,不能举步。时萧后在侧,谓帝曰:“知他是甚图画?何消帝如此挂心?”帝曰:“朕不爱此画,只为思旧游之处耳。”于是以左手凭后肩,右手指图上山水及人烟村落寺宇,历历皆如在目前。谓萧后曰:“朕昔征陈后主时游此。岂期久有天下,万机在躬,便不得豁然于怀抱也。”言讫,容色惨然。萧后奏曰:“帝意在广陵,何如一幸?”帝闻之,言下恍然。即日召群臣,言欲至广陵,旦夕游赏。议当泛巨舟,自洛入河,自河达海入淮,至广陵。群臣皆言:“似此程途,不啻万里。又孟津水紧,沧海波深,若泛巨舟,事恐不测。”时有谏议大夫萧怀静,乃皇后弟也,奏曰:“臣闻秦始皇时,金陵有王气,始皇使人凿断砥柱,王气遂绝。今睢阳有王气,又陛下喜在东南。欲泛孟津,又虑危险。况大梁西北有故河道,乃是秦将王离畎水灌大梁之处。乞陛下广集兵夫,于大梁起首开掘,西自河阴,引孟津水入。东至淮阴,放孟津水出,此间地不过千里。况于睢阳境内经过,一则路达广陵,二则凿穿王气。”帝闻奏大喜,出敕朝堂,有敢谏开河者斩。乃命征北大总管麻叔谋为开河都护,以荡寇将军李渊为开河副使。渊称疾不赴,即以左屯卫将军令狐达代之。诏发天下丁夫,男年十五以上,五十以下者皆至。如有隐匿者,斩三族。凡役夫五百四十三万馀人,昼夜开掘,急如星火。又诏江淮诸州,造大船五百只。使命促督,民间有配著造船一只者,家产破用皆尽,犹有不足。枷项笞背,然后鬻卖子女以供官费。到得开河功役渐次将成,龙舟亦就。帝大喜,将幸江都。命越王侗留守东都。宫女半不随驾,争攀号留。且言辽东小国,不足以烦大驾,愿遣将征之。帝意不回,作诗留别宫人云:“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车驾既行,师徒百万,离都旬日。长安贡御车女袁宝儿,年十五,腰肢纤堕,呆憨多态,帝宠爱特厚。时洛阳进合蒂迎辇花,云:“得之嵩山坞中,人不知其名。采花者异而贡之。”会帝驾适至,因以“迎辇”名之。帝令宝儿持之,号曰司花女。时诏虞世南草《征辽指挥德音敕》,宝儿持花侍侧,注视久之。帝谓世南曰:“昔传飞燕可掌上舞,朕常谓儒生饰于文字,岂人能若是乎?及今得宝儿,方昭前事。然多憨态,今注目于卿。卿才人,可便作诗嘲之。”世南应诏,为绝句云:
学画莺黄半未成,垂肩亸袖太憨生。
缘憨却得君王宠,长把花枝傍辇行。
帝大悦。既至汴京,帝御龙舟,萧后乘凤舸。于是吴越取民间女年十五六岁者五百人,谓之殿脚女,至龙舟、凤舸。每船用彩缆十条,每条用殿脚女十人,嫩羊十口,令殿脚女与羊相间而行。时方盛暑,翰林学士虞世基献计,请用垂柳栽于汴渠两堤上。一则树根四散,鞠护河堤;二则牵舟之人,庇其阴;三则牵舟之羊,食其叶。上大喜。诏民间献柳一株,赏一匹绢。百姓竞献之。又令亲种,帝自种一株,群臣次第皆种,方及百姓。时有谣言曰:“天子先栽,然后百姓栽。”栽与灾同音,盖妖谶也。栽毕,取御笔写赐垂柳姓杨,曰杨柳也。时舳舻相继,连接千里,自大梁至淮口,联绵不绝。锦帆过处,香闻数里。一日,帝将登龙舟,凭殿脚女吴绛仙肩,喜其媚丽,不与群辈等,爱之,久不移步。绛仙善画长蛾眉,帝色不自禁。回辇,召绛仙,将拜婕妤。萧后性妒忌,故不克谐。帝寝兴罢,擢为龙舟首楫,号曰崆峒夫人。由是殿脚女争效为长蛾眉。
司宫吏日给螺子黛五斛,号为蛾绿。螺子黛出波斯国,每颗值十金。后徵赋不足,杂以铜黛给之。独绛仙得赐螺黛不绝。帝每倚帘视绛仙,移时不去。顾内谒者曰:“古人言秀色若可餐,如绛仙真可疗饥矣。”因吟《持楫篇》赐之曰:“旧曲歌桃叶,新妆艳落梅。将身傍轻楫,知是渡江来。”诏殿脚女千辈唱之。时越溪进耀光绫,绫纹突起,时有光彩。帝独赐司花女及绛仙,他人莫预。萧后恚愤不怿,由是二姬稍稍不得亲幸,帝常登楼忆之,题《东南柱》二篇云:
黯黯愁侵骨,绵绵病欲成。
须知潘岳鬓,大半为多情。
又云:
不信长相忆,丝从鬓里生。
闲来倚槛立,相望几含情。
殿脚女自至广陵,悉命备月观行宫。绛仙辈亦不得亲侍寝殿。有郎将自瓜州宣事回,进合欢果一器。帝命小黄门以一双驰骑赐绛仙。遇马上摇动,合欢蒂解。
绛仙拜赐,因附红笺小简上进曰:“驿骑传双果,君王宠念深。宁知辞帝里,无复合欢心。”帝览之,不悦。顾小黄门曰:“绛仙如何辞怨之深也?”黄门拜而言曰:“适走马摇动,及月观,果已离解,不复连理。”帝因言曰:“绛仙不独容貌可观,诗意深切,乃女相如也,亦何谢左贵嫔乎?”帝尝醉游后宫,偶见宫婢罗罗者,悦而私之。罗罗畏萧后,不敢迎帝。因托辞以程姬之疾,不可荐寝。帝乃嘲之曰:“个人无赖是横波,黛染隆颅簇小峨。幸好留侬伴成梦,不留侬住意如何?”帝自达广陵。沉湎滋深,荒淫无度,往往为妖祟所惑。尝游吴公宅鸡台,恍惚间与陈后主相遇。帝幼年与后主甚善,乃起迎之,都忘其已死。后主尚唤帝为殿下。后主戴青纱皂帻,青绰袖,长裾,绿锦纯绿紫纹方平履。舞女数十,罗侍左右。中有一女殊色,帝屡目之。后主云:“殿下不识此人耶?即张丽华贵妃也。每忆桃叶山前乘战舰与此妃北渡。尔时丽华最恨,方倚临春阁,试东郭鵕紫毫笔,书小砑红绡,作答江令“璧月”句未终,见韩擒虎跃青骢马,拥万甲骑直来冲人,都不存去就之礼,以至有今日!”言罢,即以绿文测海酒蠡,酌红梁新酿劝帝。帝饮之甚欢。因请丽华舞《玉树后庭花》。丽华白后主,辞以抛掷岁久,自井中出来,腰肢粗巨,无复往时姿态。帝再三强之,乃徐起舞,终一曲。后主问帝:“萧妃何如此人?”帝曰:“春兰秋菊,各一时之秀也。”后主复诵诗十数篇。帝不记之,独爱《小窗诗》及《寄侍儿碧玉诗》。
《小窗诗》云:
午醉醒来晚,无人梦自惊。
夕阳如有意,偏傍小窗明。
《寄碧云》云:
离别肠应断,相思骨合销。
愁魂若非散,凭仗一相招。
丽华拜求帝赐一章。帝辞以不能。丽华笑曰:“尝闻‘此处不留侬,会有留侬处’,安得言不能耶?”帝强为之,操笔立成,曰:“见面无多事,闻名尔许时。坐来生百媚,实个好相知。”丽华捧诗,赧然不怿。后主问帝:“龙舟之游乐乎?始谓殿下致治在尧舜之上,今日仍此逸游。大抵人生各图快乐,向时何见罪之深耶?三十六封书,至今使人怏怏不悦。”帝忽悟其已死,叱之曰:“何今日尚呼我为殿下,复以往事相讯耶?”恍惚不见,帝兀然不自知,惊悸移时。
帝后御龙舟,中道闻歌者甚悲,其辞曰:
我兄征辽东,饿死青山下。今我挽龙舟,又困隋堤道。方今天下饥,路粮无些少。前去三千程,此身安可保!寒骨枕荒沙,幽魂泣烟草。悲损门内妻,望断吾家老。安得义男儿,焚此无主尸,引其孤魂回,负其白骨归。
帝闻其歌,遽遣人求其歌者,至晓不得其人,帝颇旁彷徨,通夕不寐。帝知世祚已去,意欲遂幸永嘉,群臣皆不愿从。扬州朝百官,天下朝贡使无一人至者。有来者,在途遭兵夺其贡物。帝犹与群臣议,诏十三道起兵,诛不朝贡者。帝深识玄象,常夜起观天,乃召太史令袁充,问曰:“天象如何?”充伏地泣涕曰:“星文大恶!贼星逼帝座甚急,恐祸起旦夕!原陛下遽修德灭之。”帝不乐,乃起,入便殿,索酒自歌曰:
宫木阴浓燕子飞,兴亡自古漫成悲。
他日迷楼更好景,宫中吐艳恋红辉。
歌竟,不胜其悲。近侍奏:“无故而歌甚悲,臣皆不晓。”帝曰:“休问!他日自知也。”俯首不语。召矮民王义问曰:“汝知天下将乱乎?”义泣对曰:“臣远方废民,得蒙上贡,进入深宫,久承恩泽,又常自宫,以近陛下。天下大乱,固非今日;履霜坚冰,其渐久矣。臣料大祸,事在不救。”帝曰:“子何不早告我也?”义曰:“臣惟不言,言即死久矣。”帝乃泣下沾襟,曰:“子为我陈败乱之理,朕贵知其故也。”明日,义上书曰:“臣本出南楚卑薄之地,逢圣明出治之时,不爱此身,愿从入贡。臣本侏儒,性尤蒙滞。出入左右,积有年岁。浓被圣私,皆逾素望。侍从乘舆,周旋台阁。臣虽至鄙,酷好穷经。颇知善恶之本源,少识兴亡之所以。还往民间,周知利害。深蒙顾问,方敢敷陈。自陛下嗣守元符,体临大器,圣神独断,谋谏莫从。大兴西苑,两至辽东。龙舟逾万艘,宫阙遍天下。兵甲常役百万,士民穷乎山谷。征辽者百不存十,殁葬者十未有一。帑藏全虚,谷粟涌贵。乘舆竟往,行幸无时。兵人侍从,常守空宫。遂令四方失望,天下为墟。方今有家之村,存者可数。子弟死于兵役,老弱困于蓬蒿。兵尸如岳,饿莩盈郊。狗彘厌人之肉,鸢鱼食人之馀。臭闻千里,骨积高原。阴风无人之墟,鬼哭寒草之下。目断平野,千里无烟。万民剥落,不保朝昏。父遗幼子,妻号故夫。孤苦何多,饿荒尤甚!乱离方始,生死谁知。人主爱人,一何至此!陛下圣性毅然,孰敢上谏。或有鲠言,即令赐死。臣下相顾,箝结自全。龙逢复生,安敢议奏!左右近臣,阿谀顺旨。迎合帝意,造作拒谏。皆出此途,乃逢富贵。陛下恶过,从何得闻?方今又败辽师,再幸东土,社稷危于春雪,干戈遍于四方。生民已入涂炭,官吏犹未敢言。陛下自惟:若何为计?陛下欲兴师,则兵吏不顺;欲行幸,则将卫莫从。适当此时,何以自处?陛下虽欲发愤修德,特加爱民,圣慈虽切救时,天下不可复得。大势已去,时不再来。巨厦之崩,一木不能支;洪河已决,掬壤不能救!臣本远人,不知忌讳。事急至此,安敢不言!臣今不死,后必死兵。敢献此书,延颈待尽。”帝省义奏,曰:“自古安有不亡之国,不死之主乎?”义曰:“陛下尚犹蔽饰己过!陛下常言:吾当跨三皇,超五帝,下视商周,使万世不可及。今日之势如何?能自复回都辇乎?”帝再三加叹。义曰:“臣昔不言,诚爱生也。今既具奏,愿以死谢。天下方乱,陛下自爱。”少选,左右报曰:“义自刎矣!”帝不胜悲伤,命厚葬焉。
时值阁裴虔通,虎贲郎将司马德戡,左右屯卫将军宇文化及,将谋作乱。因请放官奴,分直上下。帝可其奏,即下诏云:“寒暑迭用,所以成岁功也;日月代明,所以均劳逸也。故士子有游息之谈,农夫有休养之节。咨尔髦众,服役甚勤,执劳无怠。埃垢溢于爪发,虮虱结于兜鍪。朕甚悯之。俾尔休番,从便嬉戏,无烦方朔滑稽之请,而从卫士旆上之文。朕于侍从之间,可谓恩矣!可依前件施行。”不数日,忽中夜闻外切切有声。帝急起,衣冠御内殿。坐未久,左右伏兵俱起。司马德戡携白刃向帝。帝叱之曰:“吾终年重禄养汝,吾无负汝,汝何得负我!”帝常所幸朱贵儿在帝傍,谓德戡曰:“三日前,帝虑侍卫秋寒,诏宫人悉絮袍裤,帝自临视。造数千领,两日毕功。前日颁赐,尔等岂不知也?何敢迫胁乘舆!”乃大骂德戡。德戡斩之,血溅帝衣。德戡前数帝罪,且曰:“臣实负陛下!但今天下俱叛,二京已为贼据。陛下归亦无门,臣生亦无路。臣已亏臣节,虽欲复已不得也。愿得陛下首以谢天下!”乃携剑逼帝。帝复叱曰:“汝岂不知诸侯之血入地,大旱三年,况天子乎?死自有法!”命索药酒,不得。左右进练巾,逼帝入阁自经死。萧后率左右宫娥,辍床头小版为棺敛,粗备仪卫,葬于吴公台下。即前此帝与陈后主相遇处也。初,帝不爱第三子齐王日柬,见之常切齿。每行幸,辄录以自随。及是难作,谓萧后曰:“得非阿孩耶?”阿孩,齐王日柬小字也。司马德戡等既弑帝,即驰遣骑兵执齐王日柬于私第,倮跣驱至当街。日柬曰:“大家计必杀儿,愿容儿衣冠就死。”犹意帝遣人杀之。父子见杀,至死不明,可胜痛悼!后唐文皇太宗皇帝,提兵入京,见迷楼,太宗叹曰:“此皆民膏血所为也!”乃命放出诸宫女,焚其宫殿,火经月不灭。前谣、前诗,无不应验,方知炀帝非天亡之也。后人有诗:
千里长河一旦开,亡隋波浪九天来。
锦帆未落干戈起,惆怅龙舟不更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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